“我爱你爱过的这个世界。”2020年3月31日,里快先生溘然长逝,我写下这句话,与他作此生最后最深情的告别。那一天,云在天空铺展得无边无际,和煦的风轻拂万物,我住所的院子里静静地盛开着一树一树紫色花蕊点缀于其间的白玉兰,仲春的甜蜜气息混合着巨大的悲伤,让我情不能自已。
斯人已去,我的怀念却刚刚开始。
我曾经在连续不断的失眠中承受锥心之痛,让我更加明白他于我、于我们整个家庭是如此珍贵。他的一生,包括我有生以来亲眼目睹的那些往事,还有母亲讲述的我未出生之前他们那缺少华彩的幼年和充满渴求的青年,在我看来都极具故事性。从什么时候起,他把一个文学梦深植于内心,并用血泪、苦难和勤奋滋养它成长为后来那样璀璨夺目的姿态?20世纪60年代末往后的十年,一场影响了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大事件,同样也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于他个人而言,那是人生中充满悲情的一段岁月。高中学业被迫中断,他返回老家吴家村成为一名民办学校的老师,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在那一年因一些难以言说的缘由,以自我了结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他的母亲(我的奶奶)也在三年后因病去世。理想幻灭、双亲死别的双重打击,很快转化为向阳而生的巨大勇气。上个世纪70年代初,他调任县城广播站担任编辑,其间被借调至内蒙古广播电视台,尽管被一再挽留,他还是在一年后回到家乡,之后很快调任县政府办公室秘书,此后便是他长达30多年的从政生涯。他曾说,命运的鹿砦早已摆好,上帝不过是微笑着看每个人一步步走过时的模样。他与同时代大多数人经历差不多的悲欢,却又有着鲜明的个体差异,不曾想,这为他后来独具特色的文学创作风格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养分。
我在少年时对他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成长经历充满好奇,最疑惑的就是“为什么不留在那个地方,也许会因此有更好的事业前途”。但他向来不后悔自己的任何选择,也不抱怨由此伴生的人生境遇,他对理想的执著追求,对世事的宽容豁达,对困苦的从容应对,对文学的极度热爱,也让命运对他另眼看待,不吝回馈。他从锡林郭勒盟行署调入内蒙古文联之后,真正走上了职业作家的道路。可以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不囿于任何条件、不迫于任何压力而作出的自我抉择,彻底告别政坛,义无反顾地走向文学的辽阔天地。那时,我常想起他在一家人围坐一起吃饭的时间里,一遍遍讲他小时候的习作总是被班主任当作范文,在全班学生面前诵读,我恍然明白,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自己最初的热爱。无论世事沉浮、岁月流转,文字始终是一位忠实的“挚友”,陪他一起经历冷暖喜忧、看尽人间百态。
作为当代文坛笔力深厚的作家之一,他涉猎广泛、思维缜密、构思奇特、语言诗意,能够熟稔驾驭多种创作体裁、题材,有着十分卓越的文本叙事能力。家中书房的一整面墙都是书架,各个国家各种文学流派的代表作和文学理论研究,整齐有序地码放其中。我曾经笑着对我母亲和姐姐说,“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人,对文学的珍爱由此可见一斑”。同时,又想到同行对他的一句评价“粗犷中有着张飞绣花式的柔情”,深得我们赞同。
让我惭愧的是,同样热爱文学的我,却几乎没有很认真完整地读过他的哪一部小说,只是零星看过几篇组诗、诗歌、辞赋、组歌,他背着双手一边在客厅踱步,一边问我和姐姐:“你们都不看我写的东西?”当时的我们,对此并不以为然,觉得对一个人太熟悉太亲近,就缺了一份想要去深入探究的心思,直到有一次无意中在百度里看到他的完整简介和全部作品,我有种窥见“别人家父亲”的讶异,而我真正感受到他文学创作发生了一次新的质的飞跃,却是在他病逝后。当一本由著名文学评论家白烨先生为之作序的新作《不在名册的村庄》搁置案头,我只是刚读了梗概和题记,便有一种切肤的感受:这是他留给文学世界的最后的心爱之物。此时,距离他刊印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整整过去了24年。这两部作品风格迥异,却体现了同一种情怀:对故乡、对农村、对农民始终如一的体恤和疼惜。这种深厚的故土情结,几乎贯穿了他一生的创作。大时代中农村的平凡个体,无论留守乡村或是出走务工,始终是他念念不忘的一群人。这是他的创作基石和根之所在。
读大学时,我一直想问他“写过多少字,才算是一个作家”,却始终没有问出口,生怕显得自己浅薄。如今,他已作古,不声不响。他在不算很长的一生中为中国文坛奉献了长篇小说十部,中篇七部,诗集四部,《里快文学评论集》《里快报告文学集》各一部,短篇小说、散文、戏剧、歌词若干,代表作有《老泉井风情》《美丽的红格尔塔拉河》《狗祭》,中篇《神笛》《神祉》《神示》,报告文学《月光流泻霞光飞》,其中,《美丽的红格尔塔拉河》被国家级权威文学机构评定为新中国成立六十年来全国五百部优秀长篇小说之一,已被译介到国外。每一部都是他的倾心之作。“写过多少字,才算是一个作家”,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好的回答罢。
2020年3月31日,彼时已罹患重病一年多的他,前几日还在病房里为晚生后辈的一本诗集作序,却在那一日夜间病情陡然恶化。我在夜半空无一人的街道驾车疾驰而过,车里载着我的母亲和儿子。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他说了一辈子的一句话,“凡事要把最坏的结果考虑在最前面,同时,要尽最大的努力挽回这个结果”。所以,我不愿舍弃最后的努力……他离开后,那些治疗过程中的一幕幕,一帧帧在我眼前回放,他最后的坚强、自持、克制,让我永生难忘!
回顾里快先生的一生,不得不提起我的母亲,散文家舒正女士。2018年9月下旬,我带她去商务印书馆参加一个读书会,分享的主题是爱情,舒正女士被主持人问到“您认为爱情是什么”,她笑着说了四个字:“生死相许!”在场的许多年轻人,也包括我,心里不由地涌起一阵暖流和感动。字字温柔,字字坚定,是对他们爱情婚姻的最好注解。50年前,我姥姥无意中瞥见我母亲偷偷带回家一件男士白衬衫,很细心地搓洗又晾干。从弱冠之年暗生情愫,到迟暮之时相依相伴,他带着她吃过苦、尝过甜,那些苦难和忧伤,那些欢喜和幸福,于他和她都是命运的馈赠。这两年,他时常来梦里与我相见,我总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他身边有友人,桌上有书酒,也有他爱吃的老家菜……他生前挚友、著名作家兼文学评论家雷达先生,早几年先他一步病逝,他们一定已经见面又开始聊起文学那些事吧。2007年,里快先生的作品研讨会在北京现当代文学馆举行,一张照片记录了他那天健谈风趣的样子,最后印在他的骨灰盒上,再后来一直印在我们仨(母亲、姐姐和我)心上。
里快先生走过这一世,像一株巨大的木棉树,深深扎根于大地,仰望日光和星空,不卑不亢,不屈不挠,向他爱着的人间绽放一树火红的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