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艳兵
1673年2月17日,法国古典主义时期杰出的喜剧作家莫里哀不顾自己身患肺炎,坚持演出《无病呻吟》(The Imaginary In⁃valid,又译作《没病找病》)。这一天是该剧的第四场公演。剧中的主人公并不见得真的没有病。一个想象的病人完全可能成为真正的病人。加拿大著名批评家弗莱认为:阿尔冈的毛病显然在于他不甘心见到自己的子女长大,这是一种返童退化症(in⁃fantile regression)。演出当晚,莫里哀有病而装着没病,恰如剧中主人公没病装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观众没有人看出莫里哀病了,莫里哀坚持将戏演完了。戏演完了,莫里哀也倒下了。当晚9点钟,莫里哀在躺椅上被抬回家,后咳破血管,晚上10点与世长辞,终年51岁。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写道:“太阳王(路易十四)是莫里哀成功事业的一根支柱;另一根支柱则是他对戏剧的宗教式献身精神,因为他最终在写作剧本、演出和领导剧团等工作中耗尽了生命。”莫里哀几乎就死在舞台上,看来此言不虚。
莫里哀去世后,天主教不给他行终敷礼,也不给他坟地。莫里哀夫人只得向国王求请。最后大主教勉强批准他出殡,不过时间限定在天黑以后,并安排把他埋葬在一个小孩子的墓地。“于是,覆盖了王家陈设商徽章布料的、《厌世者》的作者的遗体,在夜里,几乎是秘密地,在火炬光的照明下,草草落葬于蒙马特街圣·约瑟夫(St. Joeseph)公墓的十字架下。”据说,后来莫里哀的坟头也找不到了,因为早已被教会毁掉了,他的骸骨也不知被抛到什么地方去了。
然而,如今尸骨难寻的莫里哀早已被全世界文学爱好者,尤其是被戏剧爱好者所熟知和敬仰,莫里哀赢得了世界和不朽。虽然他生前树敌太多,当时没有得到应有的声誉,没有成为法兰西院士,但学院后来在大厅里为他立了一尊石像,下面写着:
他的光荣什么也不少(就他的光荣而论,并没有缺少什么),
我们的光荣却少了他(就我们的光荣论,倒是缺少了他)。
于是,我想起了北岛那句著名的诗:“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莫里哀的荣誉无需借助于他人,他的光荣来自于他自己。莫里哀(Molière)并非真名,他的本名为让·巴蒂斯特·波克兰(Jean-Baptiste Po⁃quelin),“莫里哀”是他参加剧团后采用的艺名。莫里哀生于1622年1月15日。2022年,恰逢莫里哀诞辰400周年,特撰此文以为纪念。
莫里哀一生创作了三十多出戏和不多的几首诗。莫里哀在法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尤其是在戏剧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他的戏剧对后面的启蒙主义、现实主义戏剧影响极大。德国文豪歌德曾这样评价莫里哀:“莫里哀如此伟大,每次读他的作品,每次都重新感到惊奇。他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他的喜剧接近悲剧,戏写得那样聪明,没有人有胆量想模仿他。”“从青年时代就读、就爱莫里哀,我一生向他学习了许多东西。我每年一定要读他几出戏,好叫自己保持一种经常和美好事物的接触,我不仅喜欢他的完整的艺术手法,还喜欢诗人那种可爱的、自然、高尚的心灵。”布鲁姆则这样评价莫里哀:“也许人们可以将蒙田/莫里哀视为一个复合作者,因为那位最杰出的散文家正是莎士比亚喜剧惟一敌手的精神之父。”如此看来,莎士比亚、蒙田和莫里哀似乎可以看作是一个整体。
总体说来,莫里哀戏剧的人物性格鲜明、个性突出,这既是优点,又是缺点。李健吾先生曾这样评价莫里哀的缺点:“莫里哀没有正面写到农民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苦难,虽然我们不能因此就说他没有认识。至于作坊工人身受的剥削生活,就他家庭来说,他应当熟悉,很可能他的父亲就有一个制造墙毡和家具的作坊。他没有一个字说起这一方面。我们必须指出,他的阶级同情和生活知识,尽管高于同时代任何作家,到底还是有限度的。”莫里哀的人物既没有变化,也不会倾听自我的声音。
由于时代的原因,李健吾对莫里哀似乎过于苛求了。我们为什么要求“莫里哀正面写农民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苦难”呢?我们总喜欢用我们时代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古人,而很少用古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当然,即便以现在的标准来看,莫里哀也是一个真诚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他反对一切矫揉造作和虚伪夸饰。他创作喜剧的目的就是在娱乐中改正人们的弊病,通过对令人发笑的人和事的描绘,抨击社会的恶习。这一特征在《可笑的女才子》(Ridicu⁃lous Précieuses)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1659年11月18日,《可笑的女才子》上演,该剧讽刺了那些无所事事、自命风雅的贵族男女,尤其嘲讽那些附庸贵族的资产阶级青年男女。该剧上演第一场,便受到某些贵族阻扰停演,后经过疏通,才得以继续上演。路易十四至少看了三遍。开幕第一场,是两位被拒绝的求婚者对话。拉格朗士说:“从来也没有见过两个外省的蠢女子会这样装腔作势,也没有见过像我们这样两个男子汉大丈夫竟这样让人瞧不起……不管我们跟她们说什么,她们只回答一声‘是’或一声‘不是’,从不多说一句话。”两位刚从外省来到巴黎的女才子,爱慕虚荣、附庸风雅、咬文嚼字、可笑之极。她们将真诚朴实的爵士逐出家门,反倒将两位爵士的装腔作势的仆人奉为座上宾。这些贵族们“写情书,不用散文,就用诗体”。在这些女才子看来,“一个求婚的人,如果想讨人喜欢,首先应该懂得怎样用悦耳的词句表示他的爱慕,怎样显出他是个和蔼、热情的男子;追求一个女子是允许的,但必须按照一定的程序”。她们有一套自己的风雅语言,譬如,假发是“老人的青春”,牙齿是“口之家具”,蜡烛是“太阳的补遗”,喝水是“内部的洗浴”,镜子是“丰韵的顾问”,椅子是“谈话的舒适”,请坐是“它(靠背椅)向你伸着双臂已经有一刻钟了;稍稍满足一下它想拥抱你的意愿吧”,跳舞是“赋予脚步以灵魂”,回答他人的恭维话,则是“请您把殷勤的柴棒添加在友谊的壁炉里吧”。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那位化妆成侯爵的仆人马斯加里尔竟然做了这样一首诗:
哦! 哦! 这样的事,我竟未加注意:
当我毫无恶意看你的时节,
你的眼却乘人不备把我的心偷走。
捉贼! 捉贼! 捉贼! 捉贼!
女才子惊叹道:“天啊,这首诗真是风流典雅到了极顶了。”最后,两位仆人被他们的主人狠揍了一顿,两位女才子也被狠狠地奚落了一番。
莫里哀的“可笑的女才子们”的做法在中国古代是可以找到某种对应的。南宋词论家沈义父《乐府指迷》“语句须代字”条云:
炼句下语,最是要紧。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箸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教初学小儿,说破这是甚物事,方见妙处。往往浅学俗流,多不晓此妙用,指为不分晓,乃欲直接说破,却是嫌人与耍曲矣。如说请,不可太露。
这里的“红雨”,出自李贺的《将进酒》:“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刘郎”出自刘禹锡的《游玄都观咏看花诸君子》:“玄都观里桃千树,总是刘郎去后栽。”“章台”原是汉长安歌妓聚居之所。韩翊寄柳氏诗云:“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灞陵”则出自李白的《忆秦娥》:“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对于沈义父的这种理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讥之曰:“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而蔡蒿云的评述也许还能帮助我们理解莫里哀:“说某物,有时直说破,便了无余味,倘用一二典故印证,反觉别增境界。但斟酌题情,揣摩辞气,亦有时以直说破为显豁者。谓词必须用替代词,固失之拘,谓词必须不可用替代字,亦未免失之迂矣。”可见,谴词用句,有说破之妙,亦有不说破之妙。莫里哀的妙处在于“不说破”,且对于这种“不说破”多有嘲讽,然而,他自己在写作时也经常“用一堆近乎难懂的隐喻”。他并“没有用相当简单的语言来表现种种激情”。
在1682年版的莫里哀全集的《原序》中,拉·格朗吉和维诺写道:“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怎么样来完成这条法则:喜剧在娱乐之中教育人。他取笑人们的缺点,同时教导他们怎样来改正……他的揶揄是精致的,他取笑的方式十分微妙,尽管他在讽刺,对象不但不生气,反而自己也在笑那些根据他们构成的滑稽人。”莫里哀以他的高尚情怀与喜剧才华赢得了不朽,与他几乎同时代的著名文艺理论家布瓦洛说,莫里哀的最美丽的作品“将一代又一代地永远使后人喜笑开怀”。
总之,就作家与他的作品的关系而言,有些作家写得比较简单,其作品本身也确实很简单;有些作家的作品看似写得比较简单,但作品中却不乏复杂、矛盾和变化;有些作家写得看似复杂,但其实比较简单;有些作家写得复杂,而作品本身其实更加复杂。第一类和第三类作品属于那种一看就明白的,其实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研究的;第二类作品是可以研究的,但终究还是略显简单;当然,最值得研究的应该是第四类作品。就戏剧而言,喜剧通常要比悲剧简单。纯粹的喜剧给观众带来纯粹欢乐的笑,必定是比较单纯简单的。笑中带泪,或者泪中带笑,就一定不是简单的悲剧或者喜剧。任何优秀的喜剧或者悲剧一定不是按照定义去创作的,一定是先有创作,然后方有理论的总结和概括的。如此,人们对喜剧或者悲剧的定义就会多种多样,比较而言,悲剧就更是如此了。
莫里哀的《伪君子》最为著名,但算不上他最意味深长的戏剧。《愤世嫉俗》(又译《恨世者》)虽然不是莫里哀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但却被认为是“一部充满惊人活力的戏剧”。布鲁姆认为:“莫里哀在创作时必定有魔力附身。每次我观看或重读此剧时,我都一再被其剧情的进展和活力所震惊;这出剧从头到尾都是一部强烈震撼的谐谑剧。”请注意,这里所说的既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而是谐谑剧。该剧主人公阿尔赛斯特(Alceste)爱上了风流寡妇赛莉麦娜(Célimène),要她离开虚伪的生活,但她却舍不得离开她所诽谤的社会。阿尔赛斯特是莫里哀所写的最具有道德智慧的人物。他的“恨世”使他必然成为社会批评家,但反过来他又必然在剧中受到其他人物的批判。他对虚伪社会的揭露和谴责,使他成为了一位英雄,但他的不合时宜又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喜剧人物。他身上有着哈姆雷特的影子,据说作者的创作灵感部分地来源于蒙田。有人说,阿尔赛斯特就是丧失了喜剧意识的莫里哀,而恰巧这出戏首演时就是莫里哀扮演了阿尔赛斯特并获得了成功。总之,这是一出十分阴沉的喜剧,虽然它不是悲剧,但至少可以说是一部具有浓郁悲剧意识的喜剧。周作人认为《愤世嫉俗》是莫里哀的绝作。他说:“盖在家庭社会间,多历忧患,故心意亦益坚苦,于此剧一罄之。Alceste以清俊之质,邂逅浊世,高情覃思,迥绝常流,独爱Célimène,而Célimène不能遗世而从之。于是觉悟之悲哀,遂为是剧之终局,盖喜剧而具有悲剧之精神矣。”因此,作为喜剧作家的莫里哀,其实并不简单、更不浅薄。他的起起伏伏、神神秘秘的身世和经历,他的旷世之作和喜剧艺术对后世的影响绵延不绝。
果然,三百多年以后,一位名为劳伦·泰拉德导演执导了一部喜剧电影,名为《莫里哀情史》,2007年上映。历史上,莫里哀热爱戏剧,与朋友合伙经营一家剧院。1644年剧院倒闭,莫里哀负债累累,为此他进了监狱。一年后,22岁的莫里哀从监狱中释放出来,从此莫知所之。一直到1657年,35岁的莫里哀重返巴黎。然而,这13年里莫里哀都去了哪里呢?《莫里哀情史》就针对这一阶段进行了艺术创作:原来在这13年中,莫里哀与富裕的乔丹恩先生关系十分密切。乔丹恩非常喜欢戏剧表演,莫里哀则爱上了乔丹恩的妻子爱米尔……莫里哀的喜剧人生终于又演绎成一部新的风俗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