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名副其实的社会动物,而社会的存在,又必须靠伦理来维持,所以从这个角度讲,人类亦自然是伦理的动物。伦理的精神是无形的,但无形的精神却必须借有形的载体才能够充分显现。这有形的载体即携带了意义的感知——符号。符号对伦理的呈现,一方面可理解为伦理是符号的内容,符号是伦理的形式;另方面可理解为,符号内感知与意义的连结,皆奠基于社会成员对共同约定的遵守,因此其生成与运用已自然地关涉到伦理的问题。
人类不是唯一能够使用符号的动物,却是唯一可以省思符号的动物,而省思诸符号内意义与感知的关联,则意味着人类已开始担负起自我对他者的伦理使命。这点在中国先哲的符号思想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先秦诸子皆探讨过符号的符义性、符用性问题,然而这些探讨均非纯学术性研究。“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富有伦理意味的“为治”,是先秦诸子的共同志愿,因此在这个前提下,其符号思想与伦理精神已无法断然分割。基于这一事实,祝东等学者所撰著的《中国古代符号思想史论》,以伦理为主轴,在价值论维度下因史生论、因论明史,梳理并探讨了中国传统文化所蕴含的符号思想,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宏伟绚丽的符号历史画卷。
中国传统符号思想以《周易》为起源,因此本书在首章便研究了《周易》的符号学机制。《周易》是上古先民运用符号理解万事万物的经典著作,它本是卜筮之书,但随着易学的深入(尤其是《十翼》的产生),其占卜功能不断减弱,而哲学意义渐渐凸显。《周易》在“阴阳”的基础上衍生出名为“八卦”的基本图像,而每卦两两组合,便形成了所谓的六十四卦:爻画通过不断叠加,形成了象征天地万物的符号结构。这个结构携带了一切结构所具有的特征——总体性、转化性、自我调节性,所以人们对《周易》的理解与运用,可以在类比的思维下,延伸至自然、社会的方方面面,作为模因构建了社会文化与意识形态。
西周初年所奠定的礼乐系统,是中国传统符号思想在社会伦理方面的文化原型。通过损益初民礼俗,周公制定了名为礼乐的符号系统,由此明确了尊卑有序、长幼有分、亲疏有别的伦理秩序,为王朝的分封制与宗法制,提供了清晰的制度规范。到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这套符号渐失效力,而孔子在这个背景下,思考了礼义与礼容的关联,以仁注礼、以礼归仁,完成了礼乐符号的伦理化转向。而孟子、荀子虽同为儒家,却分执仁、礼。孟子尚仁,并且以仁作为人类与动物的区分标志,凸显了社会个体对人类行为的负责态度;荀子尚礼,以“群而有分”为人类特征,强调了符号规范对社会伦理的塑造作用。
礼崩乐坏的符号危机是先秦诸子所面临的共同语境,儒家崇仁尚礼,仍未否定符号作用,但道家却主张去符号化。“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老子》第一章)“道”无所不包且生生不息,唤醒了人类的言说冲动,但符号化即片面化,自然难以穷尽其中内涵,而且更关键的问题是,礼乐符号在当时已沦为剽窃名位的工具,如果讨论仍纠缠于礼乐,便会卷入到无休无止的符号纷争,因此《老子》提出了“无名之朴”的去符号化主张,希望由此遏制符号氾滥,进而实现“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回归人性自然。
墨家思想同样具有去符号化意味,然而其方法与道家有明显的差异。墨家有感于礼乐制度对社会资源的巨大旷费,主张节用节葬、非礼非乐,又有感于国与国、人与人的相互侵杀,提出了“贵兼尚同”的思想观念,以期抹除社会差异,实现天下大同。这些思想在当时有正向的伦理价值,但是长远来讲,单纯强调实用价值,否定符号价值,并不利于社会的稳定与进步。
其实,不管崇礼尚乐,还是弃礼非乐,都可以理解为诸子对名实问题的思考产物。公孙龙《名实论》指出:“夫名,实谓也。”名实相互纽结,只是因一“谓”字,两者由此得到区分,使人们摆脱了以名为实的蒙昧状态。除此以外,《名实论》还集中地辨析了名、实、物的关系。名即是指符号载体,物便是指对象本身,实则是指对象事物的抽象共性,而名既可指实,亦可指物。这个分类近似于皮尔斯的符号三分(再现体—指涉物—解释项),但是比皮尔斯早了两千多年。
河图洛书的起源可追溯至上古,但是其理论的建构却萌生于两汉,并成熟于两宋。河图洛书在先秦时期是预示太平的祥瑞符号,诸家对其尚未进行充分讨论;直至两汉时期,河图洛书因谶纬兴起而再次得到关注,相关阐说方大量增加,而河图洛书亦由此成为了与王朝统治相关联的神祕符号;到了两宋时期,河图洛书又以黑白点阵形式,转化为直观性更强的图像,并由此与阴阳、五行、天文、医学相联系,扩大了自身的解释范围与解释效力。
两汉时期的五行思想亦值得关注。《尚书·洪范》的五行本为五材,而《左传》记载的史墨卜辞是五行的符号化滥觞。战国的邹衍在观测的基础上,以五行为五德,提出了“五德终始”的历史观念,奠定了五行符号的基本模式;西汉的董仲舒与李君明,则分别将五行与《周易》的阴阳、八卦相融合,提升了五行的解释效力;夏侯始昌的《洪范五行传》与刘向的《洪范五行传论》,以五行符号释人间灾异,为辨别吉凶、指导统治,提供了一套较完善的说法;而到了东汉时期,五行思想在官方认可下更加流行,甚至为经学所运用,贯注到经典的注解中,由此成为了“中国人的思想律”。
五行效法自然,堪舆更是如此,它总结了中国先民对环境选择的相关经验,凝聚了中国人民对天人关系的独特理解。本书作者对堪舆符号的意义机制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挖掘了此类符号中天人合一的生态哲学观。
唐宋时期佛学盛行,其中亦蕴含了深刻的符号思想。本书以佛学的“有相”与“无相”为切入点,探讨了佛学在不同时期的伦理精神。“相”(lakasana)与符号近似,显现于外、想象于心。佛家虽然以空为主,但是并不完全排斥名相。唐时传入的唯识思想,强调“万法唯识,境不离识”,其学说亦肯定了名相的假立作用,契合了唐人的入世精神;而宋时流行的禅宗思想虽提出了“不立文字”的修行观念,但并非已彻底摒弃了文字符号,在禅宗公案的机锋妙语中,我们仍可发现禅师对符号的使用,只是其符号行为皆蕴含了反讽意味,核心目的仍然在于证明“无相”,折射了宋人的出世理想。
宋明理学认为心理相分,以对象为主导,强调“格物致知”;但阳明心学却提出心理合一,以解释为本位,强调“惟精惟一”。“格物致知”主张全面把握事物,穷尽每个细节;但“惟精惟一”却肯定了符号的片面化作用,主张在独立存在的意义行为中,抛弃无关品质,给出恰当意义。而这样的情况下,阳明心学便呈现出迥异于宋明理学的个性化倾向与主体性价值,为传统思想的近代化埋下了种因。
如果说西方的符号伦理学(Semioethics),更多凸显了一种生态意义的符号伦理思想,那么结合以上简介可知,中国传统符号伦理学说,除了生态伦理以外,更加关注到社会伦理、宗教伦理等问题,其宽广的视野与哲理的深度,至今仍然可以为世界提供宝贵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