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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4月06日 星期三

    通透的文字,在痛处优雅

    凸凹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4月06日   03 版)

        与耿立文字相通,已三十年余。他的文字篇篇充盈,笔笔不苟,走的是经典写作的路子,实绩丰赡,品质高华,不费时光。

        他最初写土地物事,除描摹外,也审视,多惕厉人情物理,阐述生存的理由。后来他写大地人杰,志士、英烈,试图以突兀的符号,把土地灵魂显影在高光之下。他写得血泪交迸,撕心裂肺,唱悲壮大曲。

        具体说来:他的乡土散文由早年的“精神家园”式的乡土抒情转变为对现实乡村的直面书写;他的历史散文从开始的颂歌转变为注重捕捉细节,追寻真相,演绎人性。从文化维度看,耿立的散文体现了地域文化和伦理文化的结合,但底蕴却是现代文化精神和批判意识。

        乡土情怀,是耿立早期散文的醒目印记,也是其延续至今、无法割舍的主题之一。鲁西那片黄壤平原,黄河岸边的出生地,显然是他魂牵梦绕的精神依托。他的许多散文作品表现了白杨林依偎着的村庄、虚拟的“木镇”,以及生长于斯、生活于斯的亲人与邻里。在抒发乡土情怀时,耿立着力于工笔描绘或写意的“风景画”“风物画”。耿立喜好以“平原”开篇,仿佛是对故乡的远望和纵览。如果再把镜头拉近些,熟稔的故土景物就成了拨动他的心弦的拨子和指尖。如《一枝花》中的“夕烟”“老屋”“楝树”和“碾盘”。事实上,除了对婚丧嫁娶仪式的点滴描写之外,被耿立运用得不同凡响的是传统戏曲,他的散文中时时插入“戏词”,以戏剧式的浓度,揭示那方土地上的人的灵魂。譬如《村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听着笙弦齐鸣,爬墙去看《赵氏孤儿》,强烈的“带入感”,强烈地在心中弹拨,使他不能自拔,以至于弄混了戏里戏外的人生。

        但是,耿立对于乡土的“精神家园”式的描摹并没有“匍匐”与“醉倒”之态,而是融入审视、反思和批判。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拒绝对农民做过度诗意的描写,有一说一,实话实说,这也许是我散文的底线”。这种自觉和写作路径的坚守在耿立近年来的创作上表现有二:其一,他更注重表现乡村中更永恒的事物。揭示出一个重大的乡土母题:土地之所以神圣,概因为它是人生的起点、人性的基点、情感的原点和伦理的支点,不管生活多么变化,“人之初”的东西,依旧“储存”在乡土上,大可以为城市和人们的现代生活,提供一部醒豁心灵的“人性启示录”。其二,“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甚而对亲情进行理性打量。如《棉布》不仅感叹“现如今人们穿上了机器做的服装而忘记了乡村的老棉布”,而且讲述了善织者的凄凉人生。而《致不孝之子》等作品的亲情抒发显然不同于以往,作者欲言又止,心态复杂,对亲情的表达显得更加谨慎,生怕亲情的“催眠”让我们远离了生活的真相。

        至于耿立的历史散文,尤其是他反映抗战时期人和事的散文取得了骄人的成绩。耿立对待历史的态度是严肃的,他的历史散文杜绝“戏说”和媚俗。他说:“应该如何还原历史,这是我思考的问题,把真相告诉身边的人,做一个信史,忠诚,不添加,不缩短,有一说一。”然而,“做一个信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的人和事失去了温度和清晰度,很多史料散佚了,历史的脉络已蒙上了岁月的尘埃。更可怕的是,历史还会被人为地扭曲和篡改。“我知道在很多时候,历史表现出一种‘遮蔽式呈现’。”但耿立秉承私人修史的传统,决心抵御时间的尘封和人为的遮蔽,使历史散文成为一种“去蔽式呈现”。

        对此,耿立的写作策略是重视细节。他仔细斟酌细节,在做到细节的“物质属性”把握准确的前提下,努力发现并挖掘细节的“精神属性”。例如,在《还吾头来》一文中,他着力追寻赵尚志将军头颅的去向,直至真相水落石出。但他在“追寻性”的描绘中,不断呈现民间文化对人的作用、凡常人性在外力挤压下的惊人突变,因而用痛苦的、逼真的细节拨开了历史尘埃对真相的遮蔽。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耿立虽然在乡土和历史这两个维度相对独立地书写,但现代意识和文化关照,却始终贯穿和统领着这两种题材的写作,地域文化和土地伦理的呈现和阐释是他的文脉所在。因而他的两种题材的写作构成了浑然的一个整体,互为依托,互为参照,起到了“互文”文本效果。

        这一点,在他新近出版的《暗夜里的灯盏烛光》中得到了更鲜明、更突出的体现。这部文集的底色是乡土的,但是,他不单纯地写乡土物事,而是写在历史和时代作用下的乡土。这时的乡土伦理和乡土人性,既有其“内在性”的根脉,又有其“外在性”的流变,让人看到了时势的力量,感到了“命运”的巨大存在。有了历史和乡土的“互文”,耿立有了“旁观者”的视角,他飞离地面,在空间俯瞰,因而内心一片通透。这样一来,即便是描绘痛感,对伤口,也不再是自哀自怜式的抚摸,而是施以“普天下都如此”或“只能如此”的悲世情怀。通透之后,他看到了“暗夜中的光”,凄苦的长夜也是良夜,里边也有温柔走近。他豁达了,他悯生了,便有了温暖的笔致,在痛处也写“优雅”的文字。也是因为“普天下都如此”的通透,他有了世界性的眼光,自觉地借鉴世界名著中的乡土经验和人性状况,让脚下的土地融入世界的版图,因而使自己的“优雅”有了书香的依托和经典性的“验证”。

        最让人动容的是这篇文章的结尾——

        “有人在棉花中还乡,有人在棉花中埋葬。

        姐姐抱着她的一床棉絮

        她抓一下那柔软蓄满阳光的棉絮,紧紧贴到脸上去。

        有人在棉花里哭泣”

        这就是耿立深切地感受到了“痛感”之后的“优雅”,是不见泪光的泪,是不见波澜的海,是“通感”之下,关于生命本质的哲学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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