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加缪散文的妙处在于:不同的译笔会散发出同样的迷人光芒。这说明,其风格气质鲜明地来自于作者身上,而其长久魅力,显然是抒情性胜于思辨性。译笔只要恰当地转动词语的石磨,加缪式的美感就会扑面而来,无论他说什么、写什么都余香满口。
一个生活场景,在加缪笔下,如同一幅长卷:“清晨,在苏格兰的海岸边,天鹅停栖在爱丁堡运河上。城市坐落在一个神秘、云雾缭绕的假卫城周围。公主街上到处是华人和马来人。这是一个海港。”
稍加涂抹,又是另一番印象派风情:“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从大厅深处往外看,大块玻璃幕墙后面是港口,在雾气中可见许多模糊的船桅,汽笛声犹如刀子般划破了雾气……这才是一幅最美的画。”
加缪说过:“艺术就是把自己感受到的东西移植到想要别人感受到的东西里面去。”仔细琢磨,你也许会分析出一些写作技巧。譬如加缪描写地中海黄昏的舞厅,抓住运动中的瞬间美感,放大、定格——在夜幕中虽然已看不清舞者的脸庞,“但见白色的茉莉和黑色的秀发交互地映在天空上旋转着。当她往后摆动着高耸的胸脯时,我会听到她的笑声并看到她的舞伴的侧影突然间往前一挺,承蒙这些夜晚我才怀有天真的观念。”
加缪还善于利用动静切换,渲染似真似幻的氛围——海港中往来穿梭的各国商船,散发着酒香和木桶的霉味,“刹那间,阳光撒满了穹苍,蓦然抬头,天空中灿烂辉煌,那时,金黄色的独木舟会载满了胴体,疯狂地竞赛着,摇您回家。忽然间,色彩斑斓的双桨那有规律的拍打停顿了,我们滑进了内港中安静的水域”。
加缪甚至还用声音来反衬夏日正午的沉寂和燥热——在广场晌午周遭的树阴下,阿拉伯人卖凉茶的声音会传得很远,“叫声一过,烈日下的沉寂便再度降临:小贩罐中的冰块晃动着,我可以听到叮咚声。还有午睡时的沉寂,马林区的街道上,邋遢的理发店前,沉寂可以用空芦苇帘后苍蝇悠扬的嗡嗡声来度量。”
有研究者认为,从第一本书《反与正》起,加缪就已经掌握了多种写作语调,如同音乐中的间奏、柔板和行板。然而,再多的揣摩也只能让人感叹,加缪的风格你学不到,那种渗透在骨子里的潇洒劲儿和脉脉深情,与他那张穿着风衣、叼着香烟的著名肖像很相配。让人想到,此刻掠过作家脑海的,就该是这样一些美丽文思和情感。
加缪是他贫穷家族中第一个受到高等教育的人,就获得诺贝尔奖,堪称奇迹。然而更大的奇迹是:他明明知道生活很不完美,几十年贫病交加,各种纷争荣辱,却没有令他精神崩溃,更没有变成恶狠狠的诅咒泼向世界。因为加缪始终坚信:“世界的虚无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认为:“从来没有过一部天才的作品是建立在仇恨和轻蔑之上的”,因而坚持:“高贵的风格本身就是对现实的最大反抗”。可见,加缪的优美文风从来不是与世隔绝的,而是以深切的现实关怀为其思想背景。只不过,贯穿其中的却是孩子般坦荡、真纯的艺术灵魂。
的确,加缪的心很静,笔下也才会很纯净,就像一片蔚蓝的湖,悄悄地把读者融化进去。令人难忘的作家都是镌刻在作品中的。而加缪最上称的文字是,不仅把你带入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再也无法忘怀;而且当你想要找回那份美感时,你就只能再一字不差地吟咏一遍:
在伊比扎,我每天都去沿海港的咖啡馆坐坐。5点左右,这儿的年轻人沿着两边栈桥散步,婚姻和全部生活在那里进行。人们不禁想到:存在某种面对世界开始生活的伟大。我坐了下来,一切仍在白天的阳光中摇曳,到处都是白色的教堂、白垩墙,干枯的田野和参差不齐的橄榄树。我喝着一杯淡而无味的巴旦杏仁糖浆。我注视着前面蜿蜒的山丘。群山向着大海缓和地低斜,夜晚正在变成绿色。在最高的山上,最后的海风使风磨的叶片转动起来。由于自然的奇迹,所有人都放低了声音。以致只剩下了天空和向着天空飘去的歌声,这歌声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这短暂的黄昏时分,有某种转瞬即逝的、忧伤的东西笼罩着。并不只是一个人感觉到了,而是整个民族都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