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3月23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100

    三十六年前的两次酒

    林白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3月23日   03 版)

        年轻时一切酒非我所愿,常时痛饮的,是诗与电影。

        那时在广西电影制片厂文学部,领导命我赴柳州下剧组,与宣发科的玉珊合写一篇宣传文。我百般不愿。我把小说和诗歌之外的文字统统视作大石头,我不愿石头压我。

        我说我不去,“我又不是宣发科的”,结果挨一顿剋。含泪去了,却发现下组有趣得很。

        电影明星屠茹英,与她同屋住了一夜,见她总是静静看书,便生起好感,偶尔聊几句,给我看照片和工作证,并说起她丈夫,恋爱十几年,32岁没生孩子。小郭,演史湘云的,走路去买药,一身白衣。说本来她演薛宝钗的,后来换了史湘云,整整一年不快活。现在她认为湘云是最完美的人物,演下来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我问她,“演林黛玉的陈晓旭如何?”“她行,写了很多小诗,还发表了”。

        又来了诗人顾工夫妇,我和玉珊去陪客,亢进副厂长说我哭鼻子不愿来,顾工说,他们这代人都不行,忧郁型的,他儿子顾城也是这样,现代派。他说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也想自杀。亢进说,让顾工开导开导你。

        晚上亢进讲他的初恋,是个日本女子,叫黑田枝子,冰冻麻醉,左手无名指的整个指甲都没有了,他说我没有动过她,连接吻都没有。玉珊不时唱几句,我听得惊艳。完了她说,你不要在女人面前讲这个故事,这样你的形象很坏,太自私。亢进说,那个时代不允许。玉珊说人总是人。女人有情有义。男人也应该有情有义。“……那指甲,我的命(中的一些东西)也没了”,亢进还沉浸在他的思绪里,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说将来定要写一篇小说。

        玉珊的爱人小慈来,两人感情很好,大学时谈恋爱被开会批判,小慈被学校开除回隆林氮肥厂当工人,她那时候跟他结的婚。玉珊不在,亢进就愁眉苦脸的。他说“真苦,读剧本《紫裙河》”。“你差点吃不下饭了”,我笑他。“我吃了两碗”,他说。“那是因为玉珊及时赶回”,我揭他一句。

        小慈来了,亢进就喝醉了,提前退席,要我陪他去给夫人买一件玉珊那样的衣服。我不去,“我又不是玉珊,跟我去没意思”。

        他真醉了,我和玉珊散步回来,他躺在床上,看见我们进来很高兴,说,刚才敲门你们不开,你们弃我而去,我很难过。玉珊悄悄跟我说,他这几天心情不好,看见她和小慈爱情美满,想起自己青年时代的爱情,想起小黑田,那个日本女孩。

        “我这一生,青年时代的理想被战争毁灭,中年又蹲了牛棚,现在到了晚年,又当这个破厂长,我遇到你们两位(玉珊说:真的喝多了),你们放心,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会对你们怀什么心。小林呢,是我的希望,我这辈子完了,我的女儿也不行,女婿也不行,小林聪明,能继承我的事业。玉珊是我的靠山,给我欢乐,跟你们在一起我感到非常愉快。”玉珊母亲般地把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

        “我头脑很清醒,没喝醉”,又谈他青年时的博士梦想,腮腺炎病毒、不育症、世界人口平衡、自愿节育和强制节育。玉珊跟我说,亢进其实是要我们陪他,有我们陪,他就感到愉快,并不是真要我们干什么活。我这才恍然大悟。

        组里还有一个小沈,《一盘没有下完的棋》饰过阿明,一个帅气小伙子。他端然气沉,无轻浮相,只说有机会请推荐他。小沈要走了,给所有人斟酒,斟两滴表示感谢。不管谁他都要斟,眼看斟到我了,我赶紧捂住酒杯,连连说我不喝酒,小沈坚持,他站着。旁边有人说,你不喝酒不要紧,表示个意思,是摄制组常规告别仪式。我才吞下这两滴酒。是白酒,有点辣,但比辣椒的辣好多了。

        过了个把月,桂林有个诗会,我把两个作者撇下,自己跑桂林去了。一个张,从南昌来,写喜剧;一个王,从长沙来,写艺术片。之前亢进副厂长给我王的本子,让写个意见,说张军钊若愿意搞这个电影,就跟他一块去长沙找王谈,结果王自己跑来了。

        在桂林我和王小妮住一个屋。王小妮是刘迅的中学同学。刘迅是我大学同学。他给我看过她的信,用铅笔写得飞快那种。我至今写诗还保留着用铅笔飞快手写的习惯,大概就是那时养成的。晚上王小妮在黑暗中胡乱写小说,她说没有灯她也能写。我想她是怕影响我睡觉,她连床头灯都不开,把纸放在自己膝盖上,摸着黑。下半夜突然起风转凉,她从柜子里拖出了两床棉絮。一床还像棉絮,另一床则可以称为渔网,里面几乎是空的,只剩一些纵横网线互相缠着。王小妮把好的那床棉絮盖到我身上,她自己用了那张渔网。

        顾城谢烨两口子也来了。“总要活着”,顾城常嘟囔这句。我听他和王小妮聊天。谢烨很耐看,纯粹又有思想,可爱极。顾城整日穿一件旧的中山装。

        王小妮老说要开一次纯粹的诗会,都是年轻人,在一个很有特色的小县城开,湖南或四川,她与谢烨谈骆耕野开的咖啡馆。大会发言,顾城也讲了讲,死亡、生命、蒙娜丽莎的微笑,说她既是母亲又是妻子又是女儿却无可奈何,因为就是这样,死亡无所不在。之后任洪渊发言,背了他的几首诗,极好的诗,好得跟他的外貌不相称。他的诗我以前就喜欢。他谈余光中的诗句,“天空非常希腊/姑娘很四月/吐鲁番了一夜/如果我如果不芭蕾几下人家就不会注意我”等等。

        顾城有个怪念头,说不要孩子,他自己做自己的孩子,而且吃东西又可以吃两份。芦笛岩伏波山,山上人极多,与王小妮谢烨一路。顾城精神恍惚。总让人觉得会走丢,于是让一个1.88米的大个子拽着他,他是绝对的内心体验型。

        正玩得开心,忽接厂里电报:速回厂。我独自站在走廊,并肩走着的另一位广西女诗人被人请走了,我一个人晾在那发呆。这时谢烨一下从屋里走出来,她把我搂进他们的房间,“票买到了吗?”她抚着我的肩膀,声音柔软而温暖。1993年10月的一个下午,我在报社副刊部正看校样,忽闻顾城谢烨的惨事,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

        回到南宁,亢进说,你回来了,现在有五件急事你听着:张的本子通过了,你不在,我帮你打埋伏,代你当责编,代你念推荐意见,代你记录,明天你去财务室领600块钱(天哪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的编辑费,还要记得帮张报销差旅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会上五个头一致同意你正式调来,机不可失,一定抓紧,这对你是一个大事,你星期一去找莫书记谈话,然后填一个表,记住切切! 还有,王的本子他再改一次就拿去打印。最后一件,厂里分橘子,十斤橘子,小丫头! 王的本子高厂长看了,很满意,说争取拿金鸡奖,看来也会通过。这样一下子通过两个本子,日子就很好过了,钱也有了。

        我见到王作家,跟他起劲谈文学。他说在湖南他和韩少功何立伟挺熟的,韩少功是寻根文学的领军人物,我便与他说起我们的“百越境界”,越说越兴奋,王作家说我们应该去喝啤酒才对。但到底啤酒喝了没有,我始终想不起来了。

        36年过去,亢进、玉珊、顾城和谢烨、刘迅,还有任洪渊老师,写出“天空非常希腊”的余光中先生,以及张军钊导演,都已陆续离开人世。

        人生何其短暂,对酒当歌可也。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