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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3月02日 星期三

    28年前,我陪张洁在蒲圻城里追寻“父母爱情”

    姜洪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3月02日   07 版)

        张洁赠书给本文作者

        一

        2022年2月9日上午,在朋友圈里,见到周璐老师发的长江日报视频号《著名作家张洁去世,中国人民大学同学回忆她:“那时的张洁美丽而爽朗”》。我留下这样一条评论:

        “1994年初,在蒲圻邂逅、结识张洁先生。我陪同了她一整天。当时仅模糊知道她在为一部长篇作准备。还记得冬日上午的河边,白色阳光在河面闪耀,水过浅滩淙淙有声,河边树上叶片稀疏。先生回京后,给我寄赠了她的集子《阑珊集》。许多年后读到她的《无字》,才知道,她是为写这部长篇而来,书中,实名记叙了她在蒲圻的寻访。再后来,她‘无字’了。但她的‘字’会存在下去。先生一路走好!”

        寥寥数语的背后,链接着一段几近湮没的文坛掌故:那一年,我在无意中,部分目击了中国当代一部文学名著的诞生。

        二

        1994年元月放寒假后,我在喻园稍事停留,然后回到蒲圻——四年后,它更名为赤壁。

        某日早晨,到大众餐馆过早,遇到时任市旅游局负责人。她身旁,端坐着一位中年女性,清秀,白晳。经介绍得知,她就是因《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等产生巨大影响的著名女作家张洁。恰好当天那位负责人有事,我遂受托陪同张洁先生寻访。

        两年后,我写了一篇小文,刊于校报。文章本身无足观,但那时一切记忆犹新,因此,那次寻访的基本过程、相关景物乃至对话等细节,大致保存了下来。比如,其中就有张洁先生来蒲圻的确切时间:1994年元月26日。今天,我找出该文,重新打开那段冬日往事。

        那天上午,我们到沿河大道,去30年代蒲圻一家富商的材料厂原址考察。她对依稀残留昔日风貌的几幢黑瓦白墙的老宅拍个不停。又沿闪亮的铁轨走到河岸。河水有声,在上午的阳光下粼粼闪光。河岸上的树和灌木丛脱尽叶子,只剩下黑色枝桠。她却对此枯瘦的冬日风景兴致勃勃,拍个不停,一边“啧啧”地赞叹。她向当地的一位知情人仔细询问旧日的情形,搀扶着这位老人上坡下坡,“奶奶,奶奶”不停地叫着。

        中午,我给她找来一套本市政协编的《蒲圻文史》。她起初没太在意,信手一翻,差点欢呼起来,原来里面正好就有她所需要的材料,且比她早先找到的另一套蒲圻地方文史丛书记载的详细得多。下午,我又陪她过河,寻找一座庙宇。后来找到了一座,但不是我们要找的,她仍进去看了半天。那座小庙名鲁王庙,似乎建成未久,金碧辉煌,我们入观,直至光线渐渐暗下来。

        那篇小文记述的几个细节,或许能约略瞥见张洁先生性格的某个侧面。从蒲圻城东门渡河到那座庙宇去时,她一路用摄像机拍个不停,机上红灯一闪一闪起来,这是电源即将耗竭的报警信号。她其实是有一节备用电池的,但忘记带出来。她后悔得不得了:“哎呀,犯了大错误。上帝啊,真混蛋!”从庙里回来赶到渡口,我们都上了船,她却忍不住又下船,到堤顶拍摄,大家等着她。过了好一阵回到船上,却发现她的镜头盖还没取下来。

        闲谈中,张洁先生告诉我,她面对的是一个大的写作计划。为此,她推掉了许多开价优厚的专栏。她要求我为她保守秘密。当年4月下旬,我从学校抽暇回乡,意外收到北京来的寄件,是张洁先生赠送的书。扉页上题了字:“姜洪同志:感谢你对我的帮助! 希望有机会再晤。”落款时间是“94.3.24”。书是当代名家随笔丛书中的一种,名《阑珊集》。再后来,读到她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文章,其中说到是坐三等火车车厢来蒲圻。想来是指那种硬座车厢?

        三

        2019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步于陆水边的河滨公园。忽然忆起20多年前,陪张洁先生到东洲寻访。自河滨公园归来,试着百度张洁作品,找到了长篇小说《无字》。历时12载撰成的该书,让她在68岁那年再次登上茅盾文学奖领奖台,成为中国第一位两次获得茅奖的作家。她也囊括了短篇、中篇、长篇小说的所有最高奖项,据称这在中国作家中绝无仅有。《无字》出版于2002年,我读到已是17年后。

        《无字》以女作家吴为的人生经历为主线,讲述了她及其家族四代女性的坎坷婚姻,展现了百年中国的风云际会。而我从中读到了蒲圻叙述。蒲圻与其家族史,竟有如此重要的关联。这主要体现在“我”的父母:叶家第二代女性莲子与顾秋水在蒲圻的婚姻生活。在母亲的一生中,蒲圻是“她最不能忘情的地方”。《无字》以不少“字”记述了“我”就此在蒲圻的寻访,追忆了陆水边的逝水流年。

        这位“走进了当年的蒲圻”的寻访者,还看见了蒲圻的种种:

        ——陆水是平和的。即便有一座水泥桥和一座木桥的畸零桥墩和桥桩,点散、残留在一带陆水之上。“我”坐在陆水之岸,在江南冬日阴骨的冷风中,与那对相依相伴的桥墩和桥柱,一起倾听陆水的浅哦长吟。

        ——“母亲”和“老顾”举行婚礼的马耀华转运公司已荡然无存,一条新铁路从转运公司正中穿过,离老铁路不过几十米。只有转运公司对面老桥旁的木材厂还在,那正是1936年张学良将军声泪俱下,发表抗日救国演说的地方。

        ——离去时,回首遥望陆水和陆水一样老去的蒲圻城,“我“的目光突然剥去依城而建或摞在城墙之上只能遮风挡雨的掩体,把它还原为三国时代陆逊的粮城模样。真不愧为江南独一无二的石城! 一条条青石垒筑的城墙上,偶有青铜般凝重的流影在阳光下冷然闪过。

        不过,《无字》中的蒲圻叙述,间有细误。如一处写道:“一九二七年阴历三月,唐生智同样沿着这条路开进蒲圻镇。”是年阴历三月、阳历五月,唐生智作为国共合作的武汉国民政府的方面大员,正挥军北伐,旌指河南呢,是夏斗寅见后方空虚,举军作乱,进犯武昌,失败后“开进蒲圻城”。中共一大代表包惠僧回忆,他当时奉命前来劝阻,在蒲圻城里与夏氏会过面。因效果不彰,回去后还挨过很重的党内处分。另一处提到“羊嵝洞一带共产党徐海东部”。徐海东部,开始坚持在鄂豫皖,后来一路血战,到达陕北,并非是在湘鄂赣边的“羊楼洞一带”。“蒲圻镇南门外那紧挨京汉铁路”,“京汉铁路”其实应为粤汉铁路。还有一些微疵,就不一一列举了。这些,也无碍宏旨。

        在网上,我只读到《无字》第一卷。几个月后,在市文联、市作协开展的活动中,我才见到完整的《无字》。全书共三卷。这时才知道第二卷也叙及蒲圻。它讲述了1935年早春的乱世佳人,蒲圻城里的“父母爱情”。

        至今仍记得,20多年前的那一天,陪张洁先生出蒲圻城东门,来到水流平稳的陆水河边,木船缓缓移动,斜向渡河。到对岸东洲,登堤,弥望皆蔬菜地。东洲,如今是繁华的新城区,早已不复昔日景象。它,以及蒲圻城,经由这位中国新时期文学重要代表性作家,依稀留住了那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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