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与《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

    ■王竞

    傅敏先生发来邮件，嘱咐《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加印时，务必把“傅雷著”改为“傅雷编译”，并说，这样比较妥当。

    《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原是傅雷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担任美术史课教席时为学生编写的美术史讲义。前十一讲曾经陆续刊发在1932年的《艺术旬刊》上，署名为“傅雷”，是作为美术史讲座之内容刊发的。1934年离校后，傅雷又将讲稿重新整理、补充，以流利而清秀的毛笔字，写在“十行笺”订成的本子上在整理好的讲稿封面上，署名“傅雷编”，而在“序”前的署名处，“编”字后又加了一字，后来又涂掉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它只是作为一份资料保存着，直到1979年，人们才从故纸堆里发现了这部湮没多年的书稿。

    这部珍贵遗稿，在问世半个多世纪后，由庞薰琹先生作序，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吴甲丰先生加以校订、配图，经过精心编辑，由北京三联书店和香港三联书店于1985年11月同时推出。此后不断重印，成为当时重要的艺术启蒙读物，为许多爱好艺术的年轻人所津津乐道。

    全书从13世纪西欧文艺复兴始，写到19世纪中叶写实主义形成，逐题讲述了近二十位有代表性的艺术大师及其名作，既讲述大师们个人的身世片段、艺术风格、学问修养，又结合历史、文化、经济、社会之时代背景，将文学、音乐、哲学等熔为一炉，阐发人类对真善美理想的不断完善的追求。读者被带往几个世纪前的翡冷翠、罗马，荷兰、英国、法国……走近乔托、波提切利、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伦勃朗、鲁本斯、委拉斯开兹……感受杰出作品里蕴藏的精妙的造型语言、细微的情绪色彩，以及它们带给后世观者的心灵震动。撰写讲义那年，傅雷只有23岁，刚从法国留学归国不久。

    傅敏先生说，有友人曾向他指出，这部《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其实是在法国人博尔德的 Vingt lecons d’histoiredel’art一书基础上的编译，并非傅雷原创作品。傅敏先生说，此话也对，傅雷先生在“序”的最后，曾经提到：“是编参考书，有法国博尔德（Bordes）氏之美术史讲 话及晚近 诸家之 美术史。”三联书店1985年初版和1998年插图珍藏本的封面署名为“傅雷”，并未指明是著或编译。

    遵嘱找来博氏之法文原书（J De Gigord Editeur Paris，1929年版），对照相看。从结构上来说，博氏的Vingt leconsd’histoire de l’art与傅雷之《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并无二致，唯第十七讲和第十八讲的顺序有异：傅雷按照时间顺序，将普桑置于格勒兹之前。对比阅读，确为同一作品，主要观点和例证基本一致，不过，在此基础上，傅雷又做了大量的增删工作。

    仅从第一章“乔托与阿西西的圣方济各”来看，傅雷删除了——

    1． 开篇关于意大利绘画流派兴起的历史脉络

    2． 圣方济各的赞美诗，以及其兴起的历史

    3． 乔托《移下十字架的基督》与米开朗基罗的《哀悼基督》类比

    4． 对《圣母往见》（Visi-tation）的分析和描述

    5． 对《塞拉诺骑士之死》（Mort du Seigneur de Celano）的分析和描述

    6． 乔托与荷马的类比

    傅雷添加的内容有——

    1．关于方济各教派的介绍

    2．对乔托的评论：现代美术史家贝伦森 （B.Berenson）曾谓：“绘画之有热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与神明之皈依者，自乔托始。”实在，这热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与神明之皈依，就是文艺复兴绘画所共有的精神。那么，乔托之被视为文艺复兴之先驱与翡冷翠画派之始祖，无论从精神言或形式言，都是精当不过的评语了。

    揣测删除的原因，既是考虑到叙述的紧凑和要点突出，也是回避当时中国读者太陌生的宗教性内容，而添加的则是傅雷先生对艺术的切身感受和总结，书中各处，都弥漫着这种与行文浑然一体的“独抒己见”，如在谈论《蒙娜丽莎》时，他说“‘瑶公特’的谜样的微笑，其实即因为它能给予我们以最飘渺、最‘恍惚’、最捉摸不定的境界之故。在这一点上，达·芬奇的艺术可说和东方艺术的精神相契了。例如中国的诗与画，都具有无穷与不定两元素，让读者的心神获得一自 由体会、自 由领略的天地。”第一句译自博氏一书，而第二句则是傅雷先生的发挥了。再如，谈到伦勃朗的版画时，傅雷也将之与中国的水墨画并提：“我们可以借用版画来说明中国水墨画的特别美感之由来”，他还特别用中国的论画法来讲解两位英国肖像画家：“雷诺兹心中有画，故极尽铺张以作画；庚斯博罗心中无画，故以无邪的态度表白心魂。”傅雷先生译文的精道，更是使文章浑然天成，让人感觉直抒胸臆，如提到达芬奇时，描述与之对比的《巨人传》中的庞大固埃：“可以用中国旧小说上几句老话来形容（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靡所不通。而且他还有不醉之量，抱着伊壁鸠鲁派的乐天主义，杯酒消愁；高兴的时候，更能竞走击剑，有古希腊士风：那简直是个文武全才的英雄好汉了。”也难怪这会被认为是傅雷的著作。更不 用说接下来的这几句：“怀抱这种理想的，不特在近世文明发轫的16世纪有拉伯雷这样的人，即在18世纪，亦有卢梭的《爱弥儿》；在20世纪，亦有罗曼· 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典型的表现。自然，后者的学说及其实施方法较之16世纪是大不相同了，在科学的观点上也可说是进步了；但其出于造成‘完人’的热诚的理想，则大家原无二致。”这真就是傅雷纵览欧洲文学艺术史之后的阐释了。

    凡此种种，都是希望中国读者，能够更好地来理解西方艺术。傅雷先生在序言中 早已申明：“研究西洋美术，乃借触类旁通之功为创造中国新艺术之准备，而非即创造本身之谓。”书中，他一直在讲西方名家杰构，但心中从未放下对中国艺术的观照。

    时至今日，距离《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中文版的初版已经35个年头，仍然是青年朋友们首选艺术读物之一。去年9月，木木美术馆举行了“纸上绘画”艺术展，来自大英博物馆的49件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的素描作品首次来到中国，展览的文献部分，陈列着傅雷《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的手稿和三联书店的初版本，许多观众也带着各版本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来看展。

    今年，值“三联精选”出版之际，三联书店重新出版了插图纪念本《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遵傅敏先生嘱，对照法国博尔德Vingtleconsd’histoire de l’art一书重新修订译文，按照通行译法更新部分人名、地名，并添加少量注释——注释分两种，宋体是一般性注释，楷体注释则为傅雷先生的笔墨，取自他在《傅雷家书》《艺术哲学》等作品中的文字。图片亦是插图纪念本的亮点，均为高清图片，且分为两个层次——红色图注是傅雷在手稿中亲自所配图片，约37幅；其余近百幅黑色图注的图片，则是内文所重点分析的其他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