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案
三十八岁的美国青年企业家伊丽莎白·霍姆斯(Elizabeth Holmes)已获陪审团裁定,三项电汇诈骗、一项串谋电汇诈骗,共计四项针对投资人的刑事罪名成立。她将面临至多二十年的刑期。
骗案轰动世界。三年前,《华尔街日报》记者约翰·卡雷鲁(John Carreyrou)据以写成畅销书《坏血:一家硅谷新创企业的秘密和谎言》(Bad Blood: Se⁃crets and Lies in a Silicon Valley Startup,中译本在2019年面世),好莱坞也在紧锣密鼓,把她的故事搬上荧屏和银幕。由阿曼达·赛弗里德主演的七集葫芦剧《辍学生》(The Dropout)将于3月3日在葫芦网首播。苹果公司则在去年年底宣布,珍妮弗·劳伦斯将主演根据《坏血》改编的苹果电影。
霍姆斯热度不减。斯坦福大学的学生报《斯坦福日报》近日刊发长文,以《伊丽莎白·霍姆斯的文化力量》为题,回顾霍姆斯小姐的兴衰史,也一并分析了媒体和大众对她持久的文化迷恋。
斯大是霍姆斯的母校。霍姆斯是斯大的辍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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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霍姆斯十九岁时创办塞拉诺斯(Theranos)公司,为此辍学,将学费用做启动资金,对外宣称掌握了革命性的血液检测技术,只需一两滴血和极少的费用,甚至无需医院和医生,也不必动用可怕的针头和针管,在家便可完成二百余种血液检测。
她迅速成为了硅谷明星和华尔街的宠儿,以生物医学领域的史蒂夫·乔布斯闻名,募集风险投资和私人资金逾七亿美元。塞拉诺斯公司的估值在2013和2014年一度高达一百亿美元。
然而,纸包不住火,网包不住血,这一切都是骗局。
实验室是专供领导视察的道具,专利是用来骗取投资的诱饵,创新性的血液检测技术并不成立。看到错误的检测结果后,五雷轰顶的病人冲向急诊室;血样违规保存;投诉如石沉大海;提出质疑的员工遭到解雇;公司和实验室的道道大门加装了指纹锁;编造并广泛传播美军在阿富汗战场使用塞拉诺斯设备的故事;加利福尼亚州和亚利桑那州的近一百万份检测结果作废或受到事后的修正。
“‘反社会人格’常用于形容没有什么良知的人,”卡雷鲁在《坏血》一书中写道,“霍姆斯在临床上是不是符合这种典型,我留给心理学家判定,不过她的道德感无疑是严重扭曲。持平而论,我敢说,十五年前她刚从斯坦福辍学时,并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诈骗投资人、置病患于险境。根据各方的描述,她有一个真心相信的愿景,而且全心投入实现,但是在她投入一切,想在‘独角兽’荣景的淘金热中成为下一个乔布斯的过程里,她在某个时间点突然不再听取忠告、开始抄捷径。她的野心太庞大贪婪,容不下任何干预,如果在她通往财富和名声的路上会有人遭到池鱼之殃,那也只能这样了。”(林锦慧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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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和2015年间,霍姆斯连续登临七家商业名刊的封面,其造型和姿态基本一致:黑色高领毛衣、坚毅的目光和扎在脑后的金发。《斯坦福日报》说,这种经过高度策划的个人形象,起着和其公司同等的功用,成为了塞拉诺斯故事的核心。她培养出一种令人难忘的个人崇拜,可观地增强了塞拉诺斯的吸引力,为她招来极其强大的董事会成员和财力雄厚的投资者。
斯大英文教授劳拉·古德(Laura Goode)长期关注女权主义和互联网文化。在她看来,霍姆斯“已经变成了一个角色,由关于她本人的媒体狂热所造就,对她的外貌和她外貌的缺点,媒体总是不吝笔墨。”霍姆斯利用了一系列与生俱来的特权——她的白种人身份、金发与合乎传统的美——来构建自己的公众形象。
然而,媒体对霍姆斯外貌的关注有其两面性。即使在她的巅峰期,对其自我展示的迷恋也会很快滑向对它的批评。对所有掌握了权力的妇女而言,这种不协调性恰恰凸显出她们终究不能胜出的局面,无论她们是不是腐败堕落。
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酷爱黑色高领套头衫,并以一己之力,将它变成了科技圈高质量人类的特殊行头。霍姆斯如法炮制,以强化“女乔布斯”的公众形象,却让乔氏的天才行头成了骗子和笑话的服装。2019年的万圣节,旧金山湾区的很多人不扮恶鬼和妖怪,反而一心打扮成霍姆斯的模样,结果导致了黑色高领套头衫的大面积脱销。
如今,塞拉诺斯丑闻造就的媒体奇观,已催生出一个贩售霍姆斯主题商品的小型副业。甚至有前员工在网上叫卖她在实验室穿过的白大褂,索价一万七千美元,合人民币逾十万元。
联邦大陪审团在2018年6月起诉了霍姆斯。在案件的审理过程中,媒体继续把她的个人神话与塞拉诺斯丑闻捆绑在一起。去年10月,《华尔街日报》刊发专文,描述和评论她出庭时的衣着和装扮:她把代表权力和天才的乔式黑色高领套头衫,换成了妈咪包和颜色柔和的服装,以此重塑形象,暗示自己的清白无辜和家庭至上。
“我们的一部分文化魅力——无论是女骗子还是女骗子的时尚——就在于这些文章让人注意到时尚本身固有的骗术和幻觉。”古德教授说,人们不公平地追逐女骗子,对男骗子却很不上心——没什么人在万圣节期间,打扮成塞拉诺斯公司印度裔的首席运营官、正在等待审判的桑尼·巴尔瓦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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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2015年的伊丽莎白·霍姆斯还是一个受到认真欣赏的文化偶像,那么现在她已经变成了笑话,一个靠谎言发迹、因谎言崩塌的笑话。从杯子到枕头、从手提袋到文化衫,你可以在网店购买霍姆斯主题的各种产品,很多东西上都印着她那句名言:“一开始他们认为你疯了,然后他们和你斗,然后你改变世界。”这句话现在充满了讽刺。
购买这些商品的主要是年轻妇女。精明的商贩可能已经意识到,妇女成功的故事也许有很多受众,而她们的堕落往往有更大的市场。
在学者看来,这也反映出目前主流女权主义对“女老板范型”的全面清算。
古德认为,过去三十年的女权主义潮流经历了三次重大转变。第一波变革始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辣妹合唱团打出“女孩力量”的口号,其团员梅拉妮·奇泽姆(一译媚儿喜)还在右大臂文上了两个汉字“女力”。激进的朋克精神从此完全进入了主流文化。第二波变革来自布里特妮·斯皮尔斯(一译小甜甜布兰妮)、曼迪·摩尔和杰西卡·辛普森等偶像。它更像是对第一波变革的反动,借以推销妇女可婚性和可欲性的主流信息,而刻意与理想化的、像男人一样成功的妇女保持了距离。
至于第三波变革,其源头要回溯到2013年,面簿公司首席运营官谢里尔·桑德伯格出版了回忆录《向前一步》(Lean In)。此书号称女老板的圣经,不仅宣称妇女需要更大的野心,更进一步暗示,只要妇女还站在金字塔顶端,个人的自我进步就可以归入女权主义。
然而,在所著《骗人的镜子》(Trick Mirror)一书中,《纽约人》杂志的作者吉娅·托伦蒂诺(Jia Tolentino)提到“女老板”观念的发明时,把桑德伯格式的女权主义称作一种“企业能够支持的、自我庆幸式的、得到首肯的女权主义,连带着推销商品”。
霍姆斯在科技界崛起之日,正是主流文化对妇女赋权提供新定义之时,她也完全符合这种模式。2014年,塞拉诺斯公司的估值超过了九十亿美元,彼时的女老板神话还颇为兴旺。硅谷有了自己光彩夺目的女老板。她成了科技界女权主义的完美答案。在假装进步的同时,女老板范式也能让支撑着硅谷的权力结构安稳地保持原状。同时,霍姆斯的出现给了群众一种虚伪的信念:资本主义通过利润就能实现男女平等。但2016年美国大选的结果,让女权主义者开始重新看待女老板的理想范式。不早不晚,霍姆斯的神话也在这个时候走向了瓦解。
《斯坦福日报》的文章说,现在,塞拉诺斯创始人伊丽莎白·霍姆斯的故事可能即将落幕,但我们对金发碧眼、爱穿乔式黑色高领套头衫、总是压低嗓音说话、肆无忌惮地实施诈骗的女老板伊丽莎白·霍姆斯的文化迷恋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