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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2月09日 星期三

    言恭达:我挽彩虹写国姿

    石钟扬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2月09日   06 版)

        沈鹏为言恭达长卷《我的中国心》题签

        言恭达

        书法本人文载体

        我与言恭达教授结缘于2010年。那年我策划一个书画展,我们商议于十月九日在南京西康路举办首展,邀请了省内外政学两界若干名流参加开幕式。事前我提议请书法家言恭达参与剪彩,朋友们担心请不动。我说试试吧。于是我冒昧拨通了言教授的手机,说明来意。他说刚从纽约回来,很累。我开玩笑说,你累我理解,但你毕竟是坐飞机不是开飞机呀。他不再推辞。来之前我有三点说明:一、我们是穷会没有出场费。二、我是无车族没车接你。三、会议只备有简餐无像样的接待。穷人办会只得把丑话讲到头里(有朋责我说话太直)。或许欣赏我的直率,他竟痛快地答应了,开幕式他提前到会,剪过彩巡览一遍从容而退,给朋友们留下极美好的印象。大家盛赞言教授果然富有人文精神。

        2013年圣诞,南京财大的朋友为我即将退休举办了一个告别仪式:钟情独秀——石钟扬教授及师友书画联展。展标是恭达教授挥毫所书。那天我与朋友一起到梦都大街他工作室去取,见到令人难忘的一幕。有位僧人拿了几捆百元大票来求字,竟空手而去。僧人走后,朋友问言教授:为什么不给他写? 言恭达儒雅地笑笑说:艺术家不能见钱就写啊!见朋友不解,他解释:这僧人是打着庙里名义来买字,想便宜点,出去卖高价。寺庙真要字,主持来我分文不取。朋友立即点赞:都传书法家见钱眼开,原来你见钱不要,那么一摞我目测不止十万元吧。言恭达挥挥手,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石教授要字,我也分文不取。实令我感动,他后来为我的几部新书题签题字,都是痛快地一诺即书。够朋友,毫无名家的架子。举止言谈洋溢着人文精神。

        人文精神是艺术家的灵魂。受人文精神的驱动,言恭达不仅致力于书法创作积极参展,更向四方布道,传播书法理念;他的书法展览不仅在中国遍地开花,还走向世界,让中国书法环球行;他视慈善为一种情怀,以自己劳动所得慨然向灾区向学校捐款,尤其是设立“言恭达艺术文化基金”惠及后代。他用自己的行为谱写着人文精神的诗章。柳公权有云:“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书法本人文载体,人文精神是其艺术创作之前提与保证。

        写我国姿多壮观

        当然,艺术家的生命是驻扎在他的作品里。

        言恭达视书法作品为书家“心灵的迹化,气质的彰显,审美的传递,学养的标示”。《抱云堂艺思录》是其艺术自白,内容极为丰富。相对而言,我更欣赏他的审美宣言:我挽彩虹写国姿。

        言恭达书擅众体,金石丹青都有拿手好戏。最令我震撼的是他的大草长卷,我虽无缘亲怡其大草长卷展览之现场,却有幸得其所赠大型画册,可以足不出户而近观细赏之,不亦乐乎!

        展示在我案头的是其《我的中国心:何振梁在莫斯科申办第二十九届奥运会的陈述演讲》长卷画册。北京奥运会在中国是百年一遇的盛事,何振梁的陈述演讲是申奥的历史文献,言氏长卷则是对这一历史文献完美的艺术诠释。我通览细读多少次,驱神与物游,期豁然贯通。遥借孙过庭《书谱》:“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赞之,庶几近之,然毕竟隔了一层。

        我从言恭达《我的中国心》大草长卷中读出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形象,或者说此书此卷与彼歌彼舞在我脑海重重叠映了。

        《我的中国心》长卷与奥运开幕式中的《文字》将汉字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汉字化天地万物于形象,化形象于符号,以形见意包罗万象。《文字》以897块活版印刷字舞动变换出不同形体的“和”字,表现着中华民族崇尚“中和之美”的人文理念,诠释着奥林匹克精神。言氏长卷龙飞凤舞,墨含五彩犹如奥运五环在无序而又有序地狂飞着。诚如宗白华所说:“中国乐教失传,诗人不能弦歌,乃将心灵的情韵表现于书法、画法。书法尤为代替音乐的抽象艺术。”《文字》逐着音乐旋律而舞动,言氏长卷则每个字是一个特殊的音符,连贯起来则为可吟可唱的五线谱,一个长卷组成纸上音乐,竟成人们耳熟能详的歌谣:我的中国心。

        《我的中国心》长卷与奥运开幕式中的太极拳一样,显现了最中国的舞蹈美。书法与“东方芭蕾”太极拳都是人类文明史上独特的美学精品,而两者在哲学精神层次上是相通的。“太极者,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也。动之则分,静之则合,无过不及,随曲就伸。人刚我柔谓之走,我顺人背谓之粘。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虽变化万端,而理为一贯。”这是《太极拳经》,又何尝不是《书谱》。只是孙过庭《书谱》对大草运行规律的描述似未达此境界,而《太极拳经》似预绘了言氏大草形态。历史的巧合令人神奇而惊喜。太极拳有周期性引导动作,书法如诗有眼,其亦有字眼,往往以换墨为单元节奏,带动线条纵横腾挪,波浪式涌荡,呈现出舞蹈美,此乃纸上芭蕾、纸上太极,其舞蹈美在于变动开合中,以不平衡求平衡,而终追求天人合一的和谐之境。

        言氏长卷与奥运开幕式中国画长卷(长147米宽22米)一样,笔染墨润,将中国书画写意之美发挥得淋漓酣畅。写意将物象元素与审美感受融入笔墨创作,在似而不似之间以变形了的笔墨语言表现出来,是为心画。其既承载着文化密码,又充盈着生命情怀,这就是中国书画写意传统之现代化抒写,豪放自如呈大美气象。

        从2008年创作《我的中国心》(17米)开始,言恭达一发不可收,接二连三以大草书长卷,2010年为上海第41届世界博览会创作《城市让生活更美好》(25米),2011年为美国夏威夷大学APEC文化论坛创作《世纪脊梁——推动百年中国历史进程人物诗抄》(41米),2012年为伦敦第30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世界美术大会创作《体育颂——顾拜旦散文诗》(17米)等八个大草长卷,计长数百米,堪称中国书法史上的《清明上河图》,也可能打破了吉尼斯记录。

        至此,言氏长卷已构成一个文化现象或品牌。他“写国姿”——描绘国家形象、讲好中国故事,越写越老辣越豪迈,已臻佳境。相对而言我则更看重的是《我的中国心》长卷作为艺术经典在中国书法史两大创新意义。

        其一、高扬中国书法的当代意识。当代书家多书唐诗宋词,甚至是永远的“朝辞白帝”或“白日依山”,那些烂熟于心的名篇写来易得心应手,也不乏佳作,然终易审美疲惫。言恭达则另辟蹊径,将强烈的当代意识注入书法,当代人写当代事,以大手笔写大史实,让最古老最传统的中国书法艺术焕发出最现代化的光泽。虽可能有九斤老太讥之为趋时。其实“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书法亦然。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哪个不是彼时当代意识的结晶? 当代书法已从实用之地转到审美之域,如何在当代文明建设中有所作为? 实值得所有书家深思。因而,言恭达的探索精神值得称道。

        其二、大胆地以白话入书。

        此其当代意识的另一可贵尝试。书忌重复,诗词与文言本少重复,宜于书法。而言书《我的中国心》近四百字,其中“我”“的”“中国”“奥林匹克”等字样多所重复、重复率达百分之三十,其书写难度远过《兰亭序》(重复率百分之十,其中“之”字重复20次,写得各不相同,倍受后人赞叹),言氏长卷书写大篇白话文,旁无依傍,将轻车熟路的书法艺术彻底陌生化,更有赖书家即兴发挥与艺术功底相融合而将之艺术化,其难度超乎想象。然艺术就是克服困难。言恭达迎难而上,创造出艺术精品。

        我挽彩虹见变法

        “我挽彩虹写国姿”,是何等豪气。言氏大草长卷“一幅作品能成为一个展览,成为一个文化事件,成为一个书法事件”。(李一语)何等壮观,当代书坛难寻其右者。

        那么言氏长卷是怎么完成的?韩愈曾这样描述其同时代的张旭之草书创作状态:“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而言恭达为江南才子,无张旭之狂态。

        言恭达有云:我将每一次的长卷创作都作为一种历练,每一次历练都是创作主体的一种提升。

        一个长达十几米或几十米的长卷要写多长时间? 不断有朋友提此类问题。他肯定地回答:一天完成。这让朋友惊讶不已,甚至惊疑:怎么可能? 殊不知长卷之创作必须一气呵成,若写写停停甚至隔日隔夜,其气势就不顺,一篇之中用笔用墨乃至风格就难以统一,那就只会流为败笔,难成佳制。所以长卷创作对书家既是艺术挑战也是精气神乃至体力的全面挑战,非常人可胜任(人书俱老的大家如林散之也从无长卷之作,非不能,精力不支也)。

        当然并非你能书且有力就可作长卷。关键在你如何挽得彩虹?

        这里有时代风尚的激荡,有文化传统(尤其是江南文化与书法传统)的熏陶,更有书画大家沙曼翁、宋文治之润泽。他有《太白碑林》诗云:“诗碑铭颂谪仙豪,揽月扪星壮九霄,”恰写其心。言君虽无张旭之狂,却有太白之豪。

        他以太白之豪气,“笔参造化自风流”,于是力挽彩虹,挥洒自如。言书好评如潮,似乎其大草长卷创作乃水到渠成之势,而对其水到渠成的过程关注不够。

        言恭达书法始于篆次于隶终成草。也就是说他数十年致力篆、隶书法,在那里他已蔚为大家(他乃中国书协篆书领班)。至花甲而变法(他2008年写《我的中国心》正届六十),以篆法入草,故其线条质地高(非如某些以草求草者,线条如败絮,成篇如乱码,终以丑示人。有人片面追求书法艺术的抽象化,若无底线的抽象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丧失了“象”就只剩“抽”了,那还有书法吗?)。陈方既老先生行家说行话,他称言“以篆书裹锋笔法和简书率意笔法入草,堪称得中锋运笔画沙之妙”。书法乃线的艺术。言氏以篆入草,将二王的古雅和厚重、张旭的恣肆与纵放、怀素的畅逸与迅疾,再造为富有个性化的线条,厚重而圆润、凝练而奔放,从而成为“有意味的形式”,有生命的笔墨。线条是书法的第一生命线,它尚不是书法,只有线条遵循美的创造规律,腾挪旋转,构成纸上的音乐舞蹈,可抒情可表意,才能成为书法作品。言氏长卷令“业内的不用看落款署名,甚至看背面,看一线条就知道是言先生的作品”。(刘洪彪语)当代书家多停留在学什么体像什么体的境界,能自成一体者寥若晨星。而“言体”庶几成之,能让人一眼认知,甚为了不起。

        已成篆书大家的言恭达到花甲变法而书以大草写长卷,不仅是对中国当代书坛的挑战,更是对自己的挑战。艺术史上的成功者多为勇于挑战者。言公勇也,故能力挽彩虹,墨演五彩,写我国姿。《我的中国心》等长卷是其花甲变法的辉煌成果。

        书法史上有定位

        言恭达身边不乏鲜花与掌声,大家、大师、王者之类桂冠,有作家学者毫不吝啬地奉送给他。

        好在言恭达是难得的清醒者。他深知:“当下书坛存在着种种不尽人意的地方:心态的浮躁,艺术的浮华,评论的浮浅,交流的浮面,艺术时尚鼓噪,创作精神平庸,经典书道异化,核心价值颠倒。”凡此种种,他多有呼吁,希望净化、强健中国书坛。用心不可谓不良苦。

        言恭达近年又改换面貌,以隶书写长卷,如其所书《栖霞山赋》亦为佳制。隶书写长卷笔笔到位,不能如大草那样挥斥方遒,其劳作程度当超大草。这里传递一个信息,意味着言公年过七十,其书风又将大变。往何处变呢?沈曾植有云:“楷之生动多取于行,篆之生动多取于隶。隶者,篆之行也。”“篆参隶势而姿生,隶参楷势而姿生,此通乎古今以为变也。篆参楷势而质古,隶参篆势而质古,此通乎古今以为变也。故夫物相亲而文生,物相兼而数颐。”此显示了书法艺术各书体间相克相生、兼济出新的规律。言恭达以篆入草已创胜迹。那么其七十后或将再次变法,在多体杂陈中创造新的奇迹。艺无止境,没有最佳,只有更佳。如奥林匹克精神追求更高更强。我期待着。

        虎踞龙盘的南京书道大盛,胡小石、林散之或可称中国现代书法史之半壁江山。有胡林两位导乎先路,相信言恭达能在中国当代书法史上找到自己的定位。

        我与言恭达不紧不慢交往了十个春秋,早就想对其书法写点读后感,奈我只是书法爱好者,书法美学理论根底不深,怕说外行话贻笑大方。庚子年又尽,时不我待,不计工拙,就写了此篇,就正于大方之家及言恭达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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