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无论何时,艺术家的真正荣耀,应该不是被别人如何看,而是给别人留下了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物是人非,而王洛宾遥远的、最初只不过是从西部民歌得到灵感的爱情歌曲,却长久地打动人心。当王洛宾蛰伏时,他的歌曲被当成民歌传唱,而当真相大白时,这已经不太重要了,人们只是喜爱那些歌。新年临近,我记得一位朋友踩着积雪抱怨说,昨晚没买到纪念王洛宾作品音乐会的退票。是的,这些执著的观众,不正是朴素地表达了人们的怀念之情吗? 不正是艺术家的活的纪念碑吗?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人们总愿意用这首歌来想象大西北对王洛宾的吸引力。完全可能,他曾爱上一位美丽的姑娘,在黄昏的草地上烤过火堆,并从那里凝望雪山。但是,一个受过西洋音乐教育的专业人才,既不留洋深造,也不在大城市高就,却一头长期扎进偏远的西北地区,这未免叫人好奇。但这就是王洛宾式的诗人气质和人生! 别人看得很重的事情,他却漫不经心,一生只受才华和兴趣的驱遣。热爱民间歌曲,就真的四处漂泊去搜寻。当同窗可能已经升为音乐教授时,他却靠在某个村庄的大树下,摇头晃脑地编配民歌。他甚至在牢狱中还拿自己的囚粮换歌听,从别人的肚子里掏民歌。如此地随心所欲,才如此地随遇而安。王洛宾的坎坷一生可能亏在这里,但也多亏了他,人间才多了些好听的歌曲。
半个月亮爬上来,依拉拉,爬上来。/照在我的姑娘的梳妆台,依拉拉,梳妆台。
这首歌为什么不唱“一个月亮”呢?恐怕几百年后的听众还会这样问,但这“半个月亮”用得多么有动感呀! 金色的月轮从地平线上升起,姑娘的窗子缓缓打开,再加上仿佛从天上传来的隐隐旋律……这首歌完全可以拿到世界各大剧院上演,和其他民族的杰作一起交流。
王洛宾对美的清纯感觉是惊人的。像《掀起你的盖头来》的新娘,《阿拉木罕》中的少女,《大坂城的姑娘》中的马车夫,都有一个快乐的小精灵在,这对当时战乱的中国来说是少见的。在波兰,有亡国之痛的肖邦,他手下的钢琴也并不是嘶吼的呀,世界也正是从肖邦的小夜曲了解波兰的。也许,我们对民族艺术杰作不能祈望过殷,但当奇迹出现时,总是好事。
作为奇迹的一部分,是王洛宾把自己的人生痛苦默默消化了。从他的谈吐风度或作品看不出长期的磨难与艰辛,他只说过一句“痛苦也会使人体会美”,叫人心酸。很可能,这个喜爱民歌的“老小孩儿”只是不谙世事,但对于这样一位屡经坎坷却还保存了人类对美的天然辨析力的音乐家,人们还能苛求他什么呢? 重要的是,王洛宾的艺术美感最终穿越了苦难,不是两败俱伤,而是超越,这点尤为让人惊奇。
人们都叫我玛依拉诗人玛依拉,/牙齿白声音好歌手玛依拉。/高兴时唱起一首歌,弹起冬不拉,冬不拉……
王洛宾当年发掘民歌宝藏的时候,还没有留长胡子,而今天一些音乐人长发长须,如同音响设备那么相像,但愿他们的作品不是那么相像。多少有才华的人还在往人多的地方拥,捕捉新生活的脉动。新生活预示着时尚,而时尚又总是趋向共性,可艺术家最终总是要单独面对作品的,要是没有自己的特点,写遍全世界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当然不能指望艺术家像街头雕像那样活着,但期望他们的作品经得住时间的琢磨。
美的作品是人类的共同精神财富,一首好的曲子,就是一座进入天堂的门。不过每个民族都应拿出自己的创造性来,而不是单纯“拿来”。所以,王洛宾当然算我们民族的精华人物,因为随着他的去世,他就把他独特的艺术感悟带走了。
在那金色的沙滩上,洒着银色的月光。/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往事踪影迷茫,犹如幻梦一样。
王洛宾去世了。他做出了贡献又身处民间,所以在当时算不得一件大事。他最后在时间的大海里冒冒头就永远消失了,但是他留下的那些动人歌曲,却有如涛声不息,当岸边场景换过一幕幕,人们还会在那里驻足,倾听,是美留住了他们,他们也把作者留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