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楼,愚园路上施蛰存先生书斋名号。1993年,施先生荣获上海市第二届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2018年,列名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公布的首批“上海社科大师”。2003年,当这位北山楼主人离去时,申城报刊载文《施蛰存:海派文化的标志性建筑》:“总觉得施先生应该像老锦江、老外滩那样,成为上海文化的标志性建筑。”诚哉斯言,在上世纪下半叶的三十馀年间,施先生金石拓本鉴藏,以单片纸本为聚积主体,无论是品种广泛性、数量丰富性,还是涉及历史学、考古学和艺术史学层面的金石学考据研究成果上,如今审视,在在体现了申城人文学术之软实力,海派文化审美的精品牌。然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究竟如何缅怀北山楼金石鉴藏,三复寻思,遂有志于编撰藏碑目录、辑录所藏金石拓本,尽最大可能以文本形式存念这已逝去的人文学术胜境之踪迹,以此践行我的学术理想。因而敬慎从事,以一己绵薄微劳,使种种不可能转化为可能,业馀时间几乎“种在电脑前”,虽有古尔德的巴赫歌德堡变奏曲、杜普雷的埃尔加E小调协奏曲陪伴左右,然诸多细节触发思绪,倘议学术案例,先生孜孜以求鉴藏、著录、稽考金石故纸,其治学作为、著述方法,究其何如;是否具备现代学术意义的金石学研究。让我展开探究思辨,渐感欲罢不能。
一
1989年入冬午后,我来到愚园路,仍先往吉庵先生家拜谒,坐了半小时光景就去北山楼。施先生让我协助整理金石拓片,而我自量,虽东奔西跑,干劲十足,多出于临池所好,哪有能力“整理拓片”呢,惶悚之至,不知能否干好。返回路上,想起先生常以“执事敬”教导我,此前先生请缉庵师教我读《论语》,开始,心里纳闷为何不教授唐宋诗文。缉庵师说,施先生对《论语》历代注疏版本熟稔,勾画选读框架;又重视这门课,抗战在长汀讲解“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整整两节课时。眼下先生对我的“执事敬”开导,谆谆教我“为人不趋时,为学不避苦”的质朴态度,让我奋发。
北山楼之藏,按品种分别堆放,拟整体系统地整理,希望最终能按年代顺序存放。让我先理造像类,以三种标准分别归类,凡碑石式造像,或有阴侧全拓,皆归于“造像碑”;凡仅拓记文,归于“造像记”;凡佛像、佛龛和记文全形拓,则皆归于“造像”。碰上吃不准的,马上请教。有时雨天午后,倘有空也会去作业。先生开玩笑说,我这里成了小作坊。我高兴道:我也成了跟师傅学手艺的“小徒弟”。先生边干边聊谈一些富有知识性、趣味性的“金石丛话”,很是快活,有次特别说起收藏赏玩的立身行事之要,告诫我欣赏别家藏品要谦虚谨慎,弗自以为是,妄加评论。
先生挑出需钤印的拓本,教我布位章法、挑选用印,示范持印端雅稳妥。我掌控不好,打得歪斜,挺难受的。他总笑道,我也有钤倒的,细心一点就行了。越是宽容,我越怕损坏拓本,更为紧张了;先生则越加鼓励多练习,叫我钤印后,不用小纸覆盖,让印泥自然晾干,拓墨层面钤下的印色,效果更佳。他的粉彩印泥瓷盒,款署“洪宪年制”,抗战前在杭州喜雨台茶楼得之,1952年从沪江大学宿舍搬回岐山邨家里,居然还在。印泥是托松江同乡朱孔阳置办,他叫我闲时就用牛骨印筋搅拌护养印泥。
有次读到戴燕教授所写“常说的一流学者,应该还是俗话所说‘干活的人’”,不禁想起当年先生自制拓片袋的专注神情,教我寻觅实惠的纸张,先到南京西路美术馆对面纸行,又跑瑞金路、淮海路口这家,再去福州路、山东路口那爿,
还去过河南北路、近武进路纸品店。又见一种染色云纹纸,可作拓片袋题签,先生写来很顺手,我看了忍不住叫好,请他落款。先生说:这样拓片袋要做大点,太费纸了。此时,耳旁回旋先生游记里说:“但我实在坐过一叶小舟,在这许多险绝人寰的乱滩中平安浮过。”敬仰与温情之感油然而生,带着照相机,跑到岐山邨弄堂里,对准从前北山楼存放拓本在晒台上搭建之阁楼,拍摄留念,可谓“落花流水春去也,北山楼上”。
二
转眼夏间,先生见我中午时分来到,总是满头大汗,说:你也放暑假吧,今兹的进度已超出我的预想,你冒着高温跑来太辛苦。我忙答:不怕热。确实我能置身于毫无“吹拂”“推挽”的氛围,仿佛感受学林间罕见之清流,享受特有的“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之淡定时光,内心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欢喜,哪里还会感到炎热呢,只觉得淡淡的雪茄香味。
北山楼所藏数量次之为墓志,居多的是北魏、东魏、北齐、隋唐志,兼及墓碣、塔铭。在整理妥善后,检出复本、摹刻本和伪刻本就有六百馀纸,遂存于先生抗战时在香港购置的一只小手提皮箱里。先生要我记录朝代年号、立石时间、书体及撰书人、志盖侧纸数,并在释读志文的基础上拟写题名,把题写每志名称作为专项练习的重点功课。第一次布置五本唐志的作业,要求释读志文并断句,题写出每志名称,列出籍贯、官职、德行等等。一周后交稿,见我把志文首题或志盖文抄为题名,无奈地摇头说“不对的”,顺手取出小甜食,边吃边指点为何出错,要把志文读明白再练习拟题,以解读实物材料、原始文献为立足点,掌握阅读、考证和整理的方法,切勿做搬运工。
有次查看拓片袋题签,时间有疑问,打开核对,原来被我误录。他说,不能见到年月就当立石时间,要把志文读清楚。对我这个缺乏学养的浅陋“学徒”,不惜从“ABC”讲起,且深入浅出,讲了目录学、款识学、历代职官制度、历史地理等初级课程,教我编制金石拓本目录的技能,针对性地开列书目,先从“大部头”读起,读后习作“解题”“提要”,教我运用各学科资料、对证经补史材料的敏锐度,而互证互辨尤要审慎。为我举例,对芮城出土残石的考时,就使用史地常识,考证为北周时物,皆源于他的博学、才识和睿智。
在碑估处购买拓本,大都一束起售,以致“有志失盖”“有盖无志”“志盖不合”的情况。他取出离散诸纸,叫我练习觅配。无疑是个难题,先生说,广泛阅览历代拓本,多读各种考校碑版著述,方有助于辨识。从了解墓志早期不尽相同形状特征、志文体例、行款格式,延续至南北朝逐渐趋同,隋唐形成相对通式规制,一路讲来,例举比对不同时代风尚、书体演变。在释读审视过程,经条分缕析,也用尺来测量比较。碰巧解决,使志盖合璧,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呀。他认为,早期方形志盖,多偏重保护作用,渐渐地考究,镌刻标题像碑额那样,藻饰趋于华丽典雅,篆书、分书、正书及飞白书皆有,字迹精美,很有艺术特色。随后就把剩馀的志盖,作为专题收集,也能察知历代形制之演变。
三
早年稍聚石刻文字,但倾心竭力而为,确切可考1958年8月21日“始收碑刻”,于天蟾舞台旁弄内曹仁裕碑摊选购墓志,至年底曹氏收摊,改去商务印书馆隔壁弄口黄小玄碑摊访购,始买汉碑和造像。1959年10月黄氏摊并入古籍书店碑帖部,随往购买;1960年3月该部并进荣宝斋,皆于此访碑直到改名朵云轩。1964年碑估曹氏复至南京东路保安坊设摊,仍往访购,买进“东魏”及“唐碑”三十许种,及“金陵萧梁墓阙墓碑”全份,仅一年曹氏歇业。继于朵云轩访购。朵云轩后名东方红书画社,又为上海书画社,直至停售拓本为止。
1958年8月至1960年底耗资514元,所得汉志、晋志8种,魏、梁、后秦、陈4种,北魏志142种,北齐志19种,北周志5种,隋志100种,唐志608种,宋以后志17种,周秦石刻7种,汉碑92种,三国碑13种,前秦碑2种,晋碑7种,南朝碑3种,北魏碑及造像41种,东魏碑24种,西魏碑4种,北齐碑35种,北周碑11种,隋碑16种,唐碑85种,五代以下碑23种,龙门造像800纸,石屋洞题名91段,七星岩题刻36段,永嘉石门山题刻28段,都2221目。至1968年底,经十年蓄积达2693目,到1973年4月增至2787目,为其积卅馀年精力聚集的半壁江山。我以为,广蓄动力源自于对金石学传承开拓之抱负,作为研究要取得文献资料之拓本,品种数量越丰富越好;亦来自闲寂生活遣闷的展玩兴趣。
每于市肆遇心仪尤物而怦然,却“窘于资”,力不能举而与佳拓善本、前贤旧藏失之交臂,或介绍华师大图书馆购藏。虽如此,所聚仍富,不乏流传有序之本、罕觏之品,然多为未剪裱墨纸,“做研究工作有用”。足见本色,由历史、文献入手,既鉴藏,亦考辨、再撰述、又著录。亭林周述庐评论,不作骨董家语,为读书者之藏碑。先生言“不为临池”,可颇重书法艺术,探索演进历程,如述“汉和唐是两个重要的枢机时代”;尝论元魏碑版,乃后世书家北体所宗,今存名者惟张猛龙、郑文公、石门铭五七本尔,其馀造像建剎诸刻,多出村塾学究、石师僧道之手,无足尚也;《魏书》所载诸碑,书篆者若窦遵、沈馥、崔挺,皆名士,必有可观;又言北齐书法在齐隋间,自是隶正一大关捩,齐碑颇移汉隶,失元魏早年之刚劲,然犹当属隶。
重于主题性搜求,先蓄汉碑200通,传世汉刻略尽于此,遂从文献角度结集“汉碑叙录”;次积唐刻1500种,以书法视角而成“唐碑百选”;再聚六朝、隋唐志;又龙门造像编“北魏五十品佳拓”“唐人三十品集释”;辑有“匋斋北魏造像记”“旧出北齐造像七种”“隋宫人志十二种”“唐禅师塔铭六种”,专藏“赵孟頫石墨志”,乃至三代秦汉彝器铭文,蔓延而及汉代以下文物杂器之形制款识墨纸,逐步完善北山楼鉴藏金石拓本之整体格局,勤于校勘考订,整理签题,赏玩如入醉心之情景。他据所得杭州石屋洞造像拓本著录之,视较罗振玉为富;他购得古杭陈敬第旧藏墨妙亭“玉筍”四轴,录文一卷并赠浙江博物馆。诚如“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之境界,仿佛把个人日常生活与学术史、艺术史进程中的潜在力量贯穿起来之内力,恰是一以贯之的自由心性和审美趣味。
四
早年从业新文学活动,自谓“生平不遑治史”,实乃谦辞。事实上,从其治学历程与论著加以考量,而于经史子集之学的扎实根底,岂可草率估量。他自谦“闭门独学”,然“颇集诸派之长”,其进路为精研历代金石学要籍,旁及文字学、历史学、款识学专著,尤重金石学研究史,熟谙前代前辈学者研究成果,亦有“新的悟入”;着力稽考文献史籍中有关碑刻记载,其撰写题跋题识、辑目著录,作为治金石学著述的文体形式,证史补阙、搜检志乘、甄时审地、论人诠事、析字品艺、辨迹鉴本、记叙流传、决疑匡讹、集前人评藻,并非零星论述,而构成金石学著述体系,承继乾嘉朴学和民国诸家“博学精鉴”之学脉,所作考释题跋兼有西方文论之器,运用比较学、释义学诸理论方法,开拓金石学与考古学、历史学、文献学、艺术史学相结合的方式,承上启下,在现代学术精神与学识上,无疑具有成绩。
其序《后汉书征碑录》所阐述石刻文字要义,读来放眼之史感,为1962年元旦所作。先生发纾之,魏晋以还,碑刻著录,彬彬大盛,然诸籍今皆失传;而史家撰述,所录古碑,有未显于世者;又或现存古碑,可取证诸书者,有助于碑版之学,殊非浅鲜,而卷帙繁富,检寻不易。遂摘取史乘古籍之金石古刻者,别为录目,逐一考释。如今已为碑版之学能取资者,开启现代金石学研究史上的重要篇章。当时考索之馀,随笔札记,文辞典雅,成碑跋120篇,誊录清本四册为《北山楼读碑记》;风雨凌袭,未获珠还。此后收集残稿重作,犹存二百篇,汰其大半,过录二册,拟名“碑话”。
具有典型意义的著述“诸史征碑录”,原拟从《汉书》至《隋书》凡十一史,摘录碑刻记录,著其存佚,为之考索;后惟《宋书》及《南齐书》两种,尚未完成;另新、旧《唐书》中提及碑有二百多种,先生已录“碑目”,以后亦无续撰考释,未能成就《唐书征碑录》。《旧唐书碑目》则用一册起草“检查”“改造计划”的练习簿,从末页起作;今不知安在否,祈得者善护,冀他日能俟续“附录”,嘉惠学林。
《水经注碑录》详考“以补史阙”,所涉翠墨掌故异闻,赖以不坠,足资论述。“序”中阐述古者至近人储皖峰、吴遁庵之著述,标举优缺点,宋洪适录《水经注》碑目一卷附《隶释》以行,但限录东汉及魏正始以前隶书诸碑,不取篆文碑,又仅录郦注文,未加考说;明杨慎《水经注所载碑目》一卷,捃拾未备,颇多失录,偶加注释,亦有未允,如后魏献文帝南巡碑误为汉献帝。“然亦有足为他山之助者,余取其一二策焉”。
五
探讨先生治碑学问,以其考据征录研究方式之著述,能见基于历史与文献学的视角展开运用,把自我研考置于文献史料环境来引证立说,作为金石学研究之取径。1942年在长汀,尽读宋元人笔记、杂著和稗史,起意摘抄金石文物者;1960年代续作,《闲寂日记》有数例著述《金石遗闻》。又于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物并重,对新发现尤关注,自孙星衍作《寰宇访碑录》,赵之谦续之,罗振玉再续之,刘声木三续之,有感“去今已七八十年”,即征录近现代所出碑目,撰就《四续寰宇访碑录》,不断在金石学要籍领域里开拓疆土,致力于为后人欲重印者,“径可以此卷足之”。
宋人所编《宝刻类编》久佚,今本自天宝至肃代两朝书家及碑目仍付缺如,经索考补裒遗佚,撰著《辑补宝刻类编·名臣类十三之三》。除以历代史乘、文集、碑录、杂记为征录碑目,辑抄唐、宋、元图经地志中之碑目,撰为《碑目丛抄》。亦裒辑唐宋至近代诸家金石诗目,稽考方志地志,索隐辑佚,录存皆沿古志以备掌故者,有资于考论。尝撰《云间金石刻》,详述乡梓金石之盛,指出“而世不甚知,岂不以著作罕传之故耶”。
而从金石拓本、专著采集研究所需资料,广列排比,多见于先生札记。由收聚汉碑拓本,至著述《汉碑叙录》《汉碑年表》,复专门考索“汉碑有书撰人名者”“汉碑残石”“伪刻汉碑”;辨析汉碑例字,别具神会,又不穿凿。而所作“龙门造像例”“龙门造像数著录”,更是体现严谨的现代研究方法,以北魏、西魏、东魏、北齐、隋和唐之大佛洞、老君洞、宾旸洞、九龛洞、莲花洞、五佛洞,计算缪荃孙艺风堂、陆增祥八琼室、罗振玉贞松堂、关百益艮园,著录有年月、无年月者细目各数。
北山楼藏书中,金石类各种版本和清代民国金石学著作,占有相当数量。前些年在市肆常遇其旧藏,如甘泉毛子林辑撰《关中石刻文字新编》,会稽顾鼎梅校印本;《金石录》朱氏槐庐丛书本,系先生批校,有题记“此书全是拾人牙慧,疏讹不少,诸家序跋仍盛称之,何也”。在我所见,先生倾注访读稿本、抄本和未刊本,且颇在意历代笔记的金石记叙,多有札记摘引。可于著述、题跋和题记见之,上溯原典古籍,下探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国学月报》《燕京学报》;从最古之碑刻集到越南碑录,并详记“新出古刻”。《玩碑杂录》记有“碑录”,书目多达百馀种,俾能窥斑见豹其梳理碑目之要点,皆为其阅读涉猎既广且精读的学术背景。
为考索碑刻记载,掌握史料,善用资料,编纂增续,题识著述,缘于为金石学研究的辑佚补苴、互见推证之法,及博考详究、辨伪发微之理路。读先生著述时,每感于“检索”基础上的治学观察力,见其淹博视野和深入诠释,进而以征引为学术呈现形式,以此构成其金石学问著述的致力点。如是重文献史料亦重新证资料运用的理念与方法,在处于互联网、资料数据库的当下,融会贯通,颇有启示。虽说当今学术数据库规模巨大,古籍文献阅读与取材方法发生根本性变异,检阅索取古籍史料条目越来越便捷,但资料数据库毕竟是服务性质的检索工具,而在学术质量上不仅不可萎缩退化,相反以文献考订辑佚为标志的学术传统,应有更高目标,则是我的感悟。
20世纪下半叶为先生金石碑版鉴藏、研究与著述的重要时期,也正是他在华师大任教期间。关于北山楼金石之学,对我个人来说,敬之重之,是学术史研究,又是历经卅年为之研习的。现在刊行这部具有传统文化史记忆的书籍(《北山楼金石遗迹》,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呈现一定的学术意义之阅读,以此纪念这位在文坛学林和教育界享有盛誉、为人文学科作出贡献的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继承珍贵的北山楼学术遗产,希冀成为读者共同享用的文化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