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中的雪夜酒,最有逸趣者当属王徽之雪夜访戴兴尽而返的故事。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命酌酒,四望皎然,忽忆戴安道,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世说新语》)天地一片银白,轻舟一叶,吟诗纵酒,如此怒奔一晚,天亮到了朋友家门口,兴尽酒醒,掉头回家了。何等恣情超逸,矫矫不群,名士之风千载之下令人追慕。
普通人的酒不是这样的。在我的心中,也有一次雪夜酒。
我的大学在九省通衢的武汉。上世纪90年代没有高铁,如果要从家乡皖西去上学,最直接的走法是穿越大别山区的公路。那时候还没有配置很好的大巴车,交通工具是一种名叫依维柯的中巴,或者是完全不带空调的老式公共客车。路途遥远又颠簸,白天需要十二个小时,夜车好一点,也需要九个小时。
大学某年放寒假,与几个老乡结伴坐夜车回家。车出武汉,已经是朔朔雪飘,等到进入三省交界的大别山深处之时,大雪已经及膝深了。鄂豫皖交界山区,历来是民风彪悍之处。曾经也是一次夜车,路过麻城,司机搭载了一个散客。下车的时候没有谈好车资,双方吵将起来。那汉子恼了,突然拔出一把土枪,向车窗射击。一车睡意朦胧的乘客顿时吓醒,粗声大嗓的司机反应神速,一脚油门逃离险境,丢下一路咒骂。多年以后,我读到罗威廉的《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书中所述,正是麻城延绵数百年的民间社会遗风。不由会心一笑,想起这段如同黑帮电影一样模糊的经历。
暴雪来得猝不及防,司机在武汉发车时并没有准备防滑链,紧赶慢赶,天黑,路滑,雪紧,客车实在爬不上山。他停车征求意见,走不走? 怎么走? 深夜,朔风和雪,在冰冷的车厢里冻得手脚都是僵硬的。再加上临近春节,谁也不愿意在山里耗着。司机出了个主意,让一车人拼凑些钱,请沿途的农家帮我们挖出上山的通道。有几个人不乐意,嘟嘟哝哝掰扯费用,终于熬不住冷和其他人的白眼,勉强达成了共识。
黧黑的山夜,被大雪映射出一层清冷的白光。山间散落的农家渐渐亮起三三两两的微光,间隔着狗叫声。颇有一些“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意境。可惜,我们不是夜归人,只是羁旅。陆续敲出来一些扛着铁锹睡意朦胧的老乡,闷声不响地在司机指挥下挖雪。他们似乎见怪不怪,很有经验,偶尔传来几声言语,在静夜里格外清晰。隔着这么多年的记忆,一切都似乎漂浮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前年看到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有一段冬夜的镜头。浓厚的黑暗与银白的反光,马儿打着响鼻喷着白气,静悄悄地走过,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怀。
雪道很快挖好了,全体乘客下车,齐心协力将打滑的车沿着雪道推至山顶。山中雪夜极其寒冷,人在车外一会就几乎冻僵了。艰难爬上山巅的客车像一座小小的胜利的堡垒,人们一阵欢呼拥上客车! 但新的问题来了。司机再次回头问我们,要冲坡下山,还是没有防滑链,有危险,走还是不走? 全车沉默了一小会,纷纷说,走! 现在想起来真是要惊出一层汗。但是回家过大年的心情压倒了一车人。谁都不说话,只能感觉到车七拐八弯往下冲,前方一片黑,只有车灯照射出两条雪洞,刷刷掠过的山影和簌簌点点的雪片。
这时候,我们其中一位朋友,啪啪将带给父亲的一瓶白酒拆了,轮流递给我们几个。这也行吗? 我怀着迟疑接下酒瓶,也抿了一小口。真是,如同一团火线,滚下喉咙,在胸口涨成一簇簇的小火苗,眼泪都要辣出来了。恐惧、冻饿与困顿,似乎都在那一朵朵小火苗中,得到了纾解。于是,在不可知的茫茫黑夜中,窗外大雪如飞矢,车行山间似魅影,我们一口口喝光了同行小伙伴的酒,连带回家的土特产也吃完了。那是一种类似于悲壮的心情,又有一种奇异的轻快。最初的惊惶与紧张过去后,整个车厢的人都卸下了防备与界限,吃喝、谈笑,互赠食品,甚至在堵车的间隙里在笨重花哨的编织袋上打扑克,连被全车人痛骂的几个小气鬼也加入了狂欢。身份各异的学生、民工、干部、军人,出发时还是冷淡矜持,但在彼时彼刻,却因为这一场患难与共而骤然亲密。真不知这是不是辜鸿铭老先生所说的中国人特有的温良与豁达。那一口白酒的辣与暖,支撑我们度过了四十个小时。
那是没有手机的年代,我至今不晓得父母是如何熬过焦急等待的两天。当我清晨敲开家门,迎面而来的是父母嗔怪和宽慰的抢白,以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
雪夜酒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让我窥见了成人世界的一点奥秘。我第一次明白,酒是英雄胆,也是人世间的安慰剂。世上哪有那么多英雄,都是凡俗的世人在一口酒气中壮起的孤勇。再难的困境,只要还能喝一杯酒,就能熬过去。
很快到了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那是1994年,横空出世的《校园民谣》响彻在每个校园中。回望过去应该是加了一层滤镜的老照片,昏黄、青涩,荷尔蒙的气息要溢出边框。毕业班的男生们,整日里提着啤酒瓶。一栋栋的窗户中,传出的不是吉他弹唱就是嚎叫,啤酒喝完了瓶子就往窗外一摔,炸出一串尖叫。宿舍楼下惊心动魄的一堆堆白花花的玻璃碎渣,泛着青光。最后的毕业季,走过男生宿舍楼下都很提心吊胆,需要有动若脱兔的能力,眼观六路,才能够避开从天而降的啤酒瓶。这是青春的愤怒与感伤,带着90年代独特的混沌气息。
在其后的几十年,少年们逐渐长成面色冷淡心中铁硬的成年人,再也没有抱头痛哭的离别,也不会再如二十的年纪这般快意痛饮。
未来在路上,以排山倒海之势淹没了一代人的青春记忆。
王国维说过,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中年之后,在无数个人生关口,我经常恍惚想起这顿雪夜酒,也终于理解了终身爱酒的老父亲。这么一想,早已经不记得当年的恐惧和辛苦,只觉得有一种缥缈的温情和浪漫,贯穿了三十年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