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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1月05日 星期三

    明清易代大变局的“深度呈现”与微观史学

    李圣华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1月05日   10 版)

        《易代:侯岐曾和他的亲友们》,(修订本),周绚隆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1月第一版,78.00元

        近年来,周绚隆先生围绕嘉定望族侯氏在明清易代后的遭际和命运,撰写了一系列文章,结集为《易代:侯岐曾和他的亲友们》(中华书局2020年),刊行后赞誉纷至。罗时进教授认为《易代》一书“将历史的碎片逻辑地、有机地整合起来”,在事件与日常之中真实展现了江南文人的文化性格、精神世界,不作高头讲章,“是一种带有实验性的写作和研究”(《打开明清易代时期的历史皱褶》,《南方周末》2020年5月28日版)。杜广学博士认为该书“以微观史学为视角,注重对私人文献的准确索解、历史细节的鲜活呈现、心灵世界的深度描述,从而还原出一幅幅更加立体、更加丰富、更加复杂的具有意义的历史图景”(《微观视野与进入历史切面的新路径》,《中华读书报》2020年6月3日版),各有真知灼见。我翻阅数过,认为该书特别值得表彰的是立足于微观历史书写,目光下沉入普通人的生活世界中,拓宽了易代之际士大夫和庶民、江南历史和社会、遗民文学和文化研究的内涵与外延。

        微观史学往往与下层书写相关联,但二者在概念和外延上仍有显著的区别。对史家来说,做到这两点着实不易。王家范先生在《小人物命运背后的大历史》感慨说:“近20年来,中国史学界已经有了把目光转向下层、书写平民生活的社会史意识,但真做起来是何等的艰难!”家范先生读明末清初姚廷遴所撰《历年记》,在《明清易代:一个平民的实话实说》一文中说:“历史是已经过去的生活。在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长的历史,基层民众的生活却往往被排斥在文人写作的视野之外。然而史家若不能全面照顾社会各界、各层次人的生存状态,疏忽了体制操作以及社会实在的复杂性,不能直接触摸与理解民众的生活感受,历史再现往往是残缺不全的,甚至有不少虚假的成分。可喜的是,十多年来社会史的发展形势良好,史学的观察视野更加广阔,重点从帝王将相、上层精英转移到平民百姓、芸芸众生,越来越多的学者在用力搜索能够直面民众日常生活的史料,包括日记、书信以及各种口述史料,以便体贴地理解社会真实状态。”

        绚隆先生从微观史学、下层书写入手,从一个典型江南望族的兴衰纪录一段历史,解读明清易代。如其《自序》所言:“历史学家在与时间竞争的过程中,为了从瞬息万变的各类表象中探明因果,寻找规律,概括意义,常常只能抓大放小,这就决定了宏观史学一些基本的特征。因此,在官修史书中,只有对历史发展有过重要影响的人物,才会被著录,其馀的芸芸众生们都被吸进了历史的黑洞。这既埋没了个体,有时也会掩盖真相。”(第5页)其借助微观史学,意在书写被埋没的个体、发掘被掩盖的真相。如关于闺阁、塾师、奴仆话题与庶民文化现象的细致分析和深刻解读。譬如闺阁,绚隆先生认为传统的历史书写总体上有两大缺憾:“一是忽略细节和场景,漠视在场者的感受;二是基本以男性为中心,忽视女性。”(第81页)出于这一思考,《易代》专作两章,述易代如何变闺阁,闺阁如何膺世变。勾稽文献已属不易,再现历史细节和场景,透析在场者的感受,难度更可想而知。但恰恰是嘉定侯氏一门中诸女性于劫难中的生活细节,不仅揭示江南知识女性的真正人生和命运悲歌,且合士大夫之生活共观之,折射出易代后江南士庶的整体影像。

        数十年来,微观史学、下层书写取得长足进步,推动了历史学的发展。但存在的问题也不容忽视:学者由于沉迷于碎片化史料,过度发掘阐释,造成夸大所谓历史新发现,所书写的历史和社会仍是残缺不全,存有不少虚假的成分,偏离了体贴地理解社会真实状态的初衷,形成新的书写误区。笔者认为,《易代》反思其弊,避开误区,盖得力于以下三点:

        一是传统史学与微观史学结合,精英书写与下层书写融贯。《易代》围绕“侯岐曾和他的亲友们”进行考证、排比、论述,拒绝从碎片到碎片,微观史学回归历史大问题,回到世道人心上来。江南韦布之士,易代后或投入抗清活动,以身许国;或感思故国,高蹈于世;或道义自持,助人排纷解难。侯岐曾交往的圈子中,三类人物都有。《此生只合老书帷》一章,以陆元辅为例铺写了江南塾师的人生和命运。侯氏艰危之际,夏淑吉以孤子侯檠相托,陆元辅不计个人安危,慨然允诺,“成就了一段救孤的传奇”。《易代》并不就此罢笔,而是就这个小人物入清后“遗世独立”式的人生选择给予评价:世事变幻,白云苍狗,陆元辅不能选择时代,遭时不幸,但他心存正统,道宗先圣,以塾师及门客身份栖身豪门,既为谋生,亦为著述,惜才性限制了他的成就(第165—168页)。这诚是洞见。下层民众书写,既不离于芸芸众生,也不脱离时代社会整体。在他看来,《易代》所发掘的个体和真相,非独立于易代之外,所打开的历史褶皱,仍是易代的一些断面。

        二是继承中国史学传统,注重价值判断。学者借助微观史学、下层书写得出一些新的结论,是否全站得住脚,仍大可疑。其中一个显著问题就是:轻于真伪之辨、价值判断,以致为碎片化材料所左右。《易代》基于求真求实,对史料力求作出合理的历史判断。《易·革·彖》:“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郑玄曰:“革,改也。水火相息而更用事,犹王者受命,改正朔,易服色,故谓之革也。”后世朝代鼎革,有正有不正,判断标准即兴仁义与否,尚文明与否。尚仁义、文明,革谓正,反之则不正。这一判断标准与夷夏之辨、夷夏大防观念相联,故前人论“天下兴亡”,谓以夷乱华、以夷变夏为“亡天下”。明之君主本无大恶,竟以异族入侵亡国。在汉人看来,“亡国”即“亡天下”。顾炎武提出“保天下”,匹夫贱而有责(《日知录集释》卷十三,岳麓书社,1996年,第471页)。梁启超《变法通议·论幼学》说:“夫以数千年文明之中国,人民之众甲大地,而不免近于禽兽,其谁之耻欤? 顾亭林曰:‘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已耳!’”(《饮冰室合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60页)章炳麟《革命道德说》说,“昔顾宁人以东胡僭乱,神州陆沉,慨然于道德之亡”,“匹夫有责之说,今人以为常谈,不悟其所重者乃在保持道德,而非政治经济之云云”(《太炎别录》卷一,民国《章氏丛书》本)。《易代》基于崇仁义、尚礼乐、辨夷夏这一传统价值观,在考据之上作出一系列历史判断,令人信服。其表彰忠义节烈,接续的乃是顾炎武、黄宗羲、章炳麟所肯定的“保天下”思想,故血脉贯通,气韵浑然。反观大量碎片化书写,虽还原一些日常生活场景,梳理具体事件始末,终游离于传统文化、社会整体之外,头绪纷增,于治史所补寥寥。

        三是文史打通。数十年来,历史书写逐渐形成一个排斥文学作品的习气,以为文学重虚构,史学尚真实,二者不相合。这实是信西方文体分类之说,不肯多读书,对中国传统文学产生的一种误解。就下层书写言,史家关注日记一类史料,但日记从数量和内容上,远未如别集丰富。就明清来说,别集作者大都是“平民”,诗文纪录社会各界、各层次人的生存状态及社会实况。立足考据,借助别集呈现基层民众生活,总体上要比借助日记一类资料更为详细、具体、生动。而且别集包含丰富,还记录了“平民”的情感和精神世界。《易代》所述望族、义烈、逋亡诸话题,也是史学研究中颇为关注的话题。对于这一类涉及生死的话题,绚隆先生细辨“慷慨”与“从容”之别,排比史实,究其微义,尤重其精神世界的摹写,正在于对别集的理解和利用。夏完淳年十六在《自叹》诗中写道:“谁不誓捐躯,杀身良不易。”(《夏内史集》卷三,清艺海珠尘本)清人铁骑纷至,江南白面书生,慷慨悲歌,枕戈泣血,然在生死面前何尝不徘徊? 南宋文天祥说:“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馀罪,况敢逃其死而贰其心乎?”(《宋史·文天祥传》)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在国亡时都曾想到死,终畏缩保命,做了贰臣!而其他韦素之士如侯峒曾、黄淳耀本非“人臣”,不必殉国,最终赴义者大有人在。《易代》说:“想过死的人最后未必能真死,而死了的人,开始却可能并没有打算要死。当我们把目光聚焦在明清易代之际的嘉定一隅时,就可切实感受到这种历史的吊诡和命运的不可捉摸。”(第58页)历史不离于人的社会和生活,也离不开人的思想和情感。因此,历史书写如果轻视文史打通,即自树樊篱,所呈现的历史是不全面的。《易代》重文史贯通,近接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之笔意,远承民国学者孟森《心史丛刊》之传统,所异者为偏于专题研究,而非杂考成编也。

        生逢易代事事哀,《易代》纪录了江南士庶在明清鼎革后的一段痛史。其考辨史实、表彰节烈,实是接续顾炎武等人“保天下”的思想。借助日记、笔记、别集等资料,发掘被宏观史学埋没的个体、掩盖的真相,从社会史的角度打开了历史的夹层,通过嘉定侯氏的窗口,呈现了江南望族在易代大变局中的历史和命运,士庶民众的人生选择和精神世界,足补史乘未备,备史家采摭。《易代》短小精悍,从规模体制上未如《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二者撰著体例不同,书写视角亦略异。要之,皆能阐析精微,发摅新议,不愧经典之作,深有裨于明清易代历史、社会、文学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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