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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12月29日 星期三

    读一些闲书

    何怀宏(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12月29日   10 版)

        我羡慕那些学术目标明确而单一,且直奔目标,心无旁骛,目无他视,只读自己研究范围内的书的人。在一些写作或准备写作的紧要时候,最好自己也这样做。但在通常的日子里,我还是喜欢读不少闲书。

        于我而言,“闲书”大概分为两类:一类是和学术研究和写作计划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为了吸取一些新知或保持一些对文学或人物的感受,甚至有时也只是为了重温。这类书在今年上半年读了一批人物传记。像茨维格写的传记:《与魔鬼斗争: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三大师传: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三作家传:卡萨诺瓦、司汤达、托尔斯泰》。茨威格这些写作家和思想家的传记,比起他的其他更有名的传记可能在故事性上稍逊,但在表现他的同类上更具同感和激情。接着改读一些近代以来的风云人物的传记。读了艾萨克森的《达芬奇传》《富兰克林传》《爱因斯坦传》《创新者》,并重温其《乔布斯传》——怪不得乔布斯要找艾萨克森写传记,他的确是当代传记写作的佼佼者,虽然没有茨威格那样的思想文学激情和文笔,但资料翔实且有考证,叙述也能引人入胜。其他科技名人还读了哥白尼、伽里略、牛顿、瓦特、爱迪生、特斯拉、霍金、盖茨、扎克伯格、亚马逊和谷歌的创始人的传记。商业、实业和金融巨子方面,读了有关巴菲特的《滚雪球》《查理·芒格传》,以及《福特自传》《摩根家族传》《罗斯柴尔德家族传》《洛克菲勒家族传》和《洛克菲勒自传》等,在对成功书感觉厌倦的时候,也读了《伦勃朗传》《亨利·亚当斯的教育》、写维特根斯坦一生的《天才之为责任》、欧洲浪子卡萨诺瓦的《我的一生》,以及重读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我以为这一自传三部曲才是他最好的作品。年末的时候,又翻阅了一些有趣的新书如《花衣魔笛人》《深时之旅》《蚂蚁社会》《噪声》等。

        还有一类“闲书”则是比较纯粹的、就是为了乐趣、或者消遣时间而读的“闲书”。阅读并不总是悦读,但这类闲书最好是马上就能吸引人并带来读书的愉悦的。所以不会读那些先锋派的实验小说,而宁可读比较老派、传统形式的小说。本来就是想放松一下,不再苦苦思索艰深的概念和思想,为什么还要读那些让人觉得晦涩难懂或沉思状的作品呢? 这类“闲书”今年主要是读克里斯蒂和金庸。

        克里斯蒂已经是第三次通读了——包括了她几乎全部的侦探作品。她的书大概每十多年就会看一次,在基本上忘了里面的情节(最重要的是忘记谁是凶手!)之后再读。读金庸是第二次通读,但也只是读了一半。

        吸引我读这两位作家的当然首先是悬念。它们一定要有好的故事,有不故弄玄虚的情节,有我们感兴趣、能够关心其命运的人物。而且,它们最好在小说一开始不久就让我们有了悬念:我们想知道命案的结局,想知道凶手是谁,想知道我们所关心的人物的复杂关系最后怎样处理,想知道种种爱恨情仇最后如何收场。

        这两位作者的侦探和武侠作品中的人物处境常常都很危险,生死攸关。但读者并不危险。克里斯蒂和金庸小说中写的都是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怎么那么凑巧? 几乎所有有杀死一个受害者的动机的人都聚到了一起,甚至是集中在一个很狭小的空间。金庸小说中的主人公如果要死都死过一百次了,而每次都有“救星”出现。克里斯蒂小说中的受害者是必死无疑,金庸小说中的主人公则是不死无疑。但都有情节繁复的惊险。我们可以保持距离来欣赏这紧张,也就是说,读她(他)们的作品,其实就是读作者的想象力。无论侦探小说还是武侠小说,主要的题材都大致已经框定。而且,每个人基本有自己的写作风格和套路。克里斯蒂的小说,甚至我们可以说其最精彩的小说,基本都是在一个比较封闭的环境中发生。但如何表现得精彩,这就要靠作者的想象力了。想象力是一种天赋,但也需要作者的专心致志和艰苦投入。

        当然,往深处想,还有一层是读人性。如果脱离人性,甚至违拗人性,哪怕作者有足够的想象力,也会精巧地布置悬念,我大概也是不想读的。也就是说,无论怎样虚构,还是要有一种深层的真实,那就是人性的真实。想象力可以纵横驰骋,其情节和人物的设计在现实生活都不怎么发生,但如果有一种“人性的真实”,我们就可以越过这些想象创造出来的“不真实”而真正地欣赏这些作品,关心其中人物的命运,甚至也启人思考。有几本克里斯蒂的小说是无法忘记凶手了,但还是会重读,就因为其中的细节和过程里面还有“人性的真实”。这些凶手也几乎都不是某种精神病的患者,她说如果这样写也就“太简单了”,你可以给任何一种杀人动机安上一种特殊的精神疾患。她小说里面的人都是比较正常和理性的人,和我们差不多的人,变化的是个性和处境。

        想象力的确也不宜太离谱,尤其是不要脱离我们熟知的名人的性格逻辑。比如说金庸的《鹿鼎记》,韦小宝几乎交集到了当时所有真实的最知名人物:康熙皇帝、顺治、鳌拜、吴三桂、陈圆圆乃至复生的李自成、以后接班的台湾郑家公子、甚至俄国的“女沙皇”。还有一众当时的大儒,但是,里面写顾亭林竟然会为了反清而倡议拥护韦小宝一类人做皇帝那就太离谱了,顾亭林是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我这样批评是因为作者还觉得这部小说也是“历史小说”,但其实想象就是想象,他的一些想说明它接近历史真实的交代和解释也是多余的。

        我要感谢这给了我们许多阅读愉悦的、想象力丰富的作家。而且,她(他)们还给了我们认识人性的机会。在金庸的多卷长篇中,我和许多读者一样,比较喜欢《笑傲江湖》《神雕侠侣》《天龙八部》等。克里斯蒂的小说中,《长夜》《奉命谋杀(无辜者的试炼)》《无人生还》可能是我的最爱。当然,她的作品,除了少数几部比较生硬的之外,我都很喜欢。在她的作品中,除了写到人性中难以消除的恶的真实,也还有人道的悲悯和乐于玉成。

        这想象力是怎么来的? 克里斯蒂在她的自传中说她的大部分角色和情节并非来自现实生活,而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但是,背景和一些细节是来自现实生活。比如说她搭乘过尼罗河上的邮轮,并记住了整个游览过程。另外还有一种写作的动力,她说:“还有一种我也只能说它饱含激情——一种帮助、拯救无辜者的激情。因为重要的是无辜的人,而不是罪犯。在一本书动笔之前,我总会经历极为难熬的三到四个星期,那种痛苦无法形容。我会独处一室,咬着铅笔,眼睛盯着打字机,或在屋里踱来踱去,或颓然地倒在沙发里,禁不住想大喊大叫。”让读者轻松的作品对作者来说可也并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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