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写大海的文字,离大海很远。因为我们的笔触越是伸向海洋深处,就越是晦暗不明,需要更多的想象、抽象和意念。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象征性的噬人海浪、大鱼、硬汉形象与他的信念:“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的确,唯有人的勇气堪与海洋抗争。我也听说过一位在风暴中遇险的帆船运动员,力图在灯下安详地读小说,而不是本能地惊惶失措。正像波德莱尔在《人与海》最后一句咏叹的:“哦,永远的斗士,哦,仇深的兄弟”,多么纠结的关系!
但人毕竟是一种客观存在,而非精神现象。获得过诺贝尔奖的生物学家凯利·穆利斯说:“我们就像一块巨大岩石上薄薄的一层苔藓。我们是会说话、能思考、能生育的一个小小的生命现象。”当然我们是有诗意的生命,但这并不改变物理事实:“地球表面是一个巨大的水体,我们只不过成群生活在这个水体边缘。而且我们仅仅是地球的过客。”也许,最为真实和惊心动魄的感受,来自于海难幸存者的回忆:“当船沉没时,人们往往也觉得宇宙和他一起沉没,这时他脚下的两块木板消失了,于是一切勇气和理智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这不值得羞愧,因为“大海如同另一个星球一样不同于我们的生活环境”。
海洋不是人类的居所,我们只是陆地上的生灵。千百年来,恐惧也好,欣赏也好,我们正是从陆地与海洋交接的地方,感知大海的存在,参与大海的定义。无论曹操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还是济慈的“在辽阔的世界的岸边上,我站着并且思想”,大海如同人类生活舞台的遥远一角或壮丽背景,多少人文故事和艺术激情就在这交汇处发生,也融合了海的灵气。
记得大学时第一次来到北戴河,海的魅力是莫名的,坐在岸边就愿意久久地出神。夏天,游客们从城市的每条街巷涌向大海,而冬天,冰冷的涛声可以顺着寂寞的街道传得很远。我仿佛看到《青春之歌》中走投无路的林道静,当年就是奔向这里,她在海边久久徘徊,为海的壮美而惊叹,也为世间险恶而绝望。当她终于在一个暴风雨之夜投向大海,又浪漫地为北大学生余永泽所救,由此引出新的章节。不管怎样,林道静堪称20世纪中国文学中最持久美丽的一位女性形象,其动人的几笔,正是在海边鲜明起来的,还有什么比一望无际的大海,更能衬托出一位无辜少女的纯洁气质和忧郁气息呢?
应该承认,人类文明是起自于海岸边的繁盛之花,但生活创造也自有其能动性作用。尽管天涯海角处处相连,各处海洋文化却瑰丽多彩,各有千秋,给人以不同的体验与震撼。
一次去希腊开会,午夜时分开车到达希腊大陆最南端海角波塞冬海神庙。我以为那里会是一处有旅馆、餐厅、加油站的热闹地方,没想到四周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山顶上的栅栏门紧锁着,只有脚灯孤独地照射着残存的两排石柱,下面是滔滔海浪,内心惊愕无比。这灯光是为谁彻夜长明的呢? 它显然不是用来照明的,而是为了表达敬意的,更像是与天、海、神明交流的仪式,黑夜在圆柱间隐约交错,空间神秘赋形。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历史古迹仍是有尊严的,凭吊之情也需要恰当的氛围和敬畏感。两千多年来,无论历史磨难还是商业浪潮,希腊人总能不期然地保持美丽诸神的形象。加缪曾感慨道:“暮色降临,一种极度的惆怅笼罩在静静的海面上。现在,我明白希腊人为什么总是通过美和美中包含的令人抑郁的东西来制造绝望和悲剧。这是一种最崇高的悲剧。而现代精神则从丑陋和平庸出发制造绝望。”
是的,我们领悟大海,大海也昭示我们:美是柔弱的,也是柔韧的,美在艺术中,也在生活中,只有两者融通,创作才有不朽的可能。为什么我忘不了诗人李瑛《红柳集》中一首很美的小诗,因为它永远保存了大海正午时分温柔的呼吸:“静悄悄的海上,/一张帆在远行,/在那遥远的水天尽头,/仍然有我们的岛、我们的城。//帆在海的光洁的胸脯上滑着,/太远了,看不见动——/像南方中午堤边的蝴蝶,/那样静,那样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