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生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写作者从文学新人渐成中国文坛的重要力量。他们的写作有承继传统的成分,更有浓厚的时代痕迹,作品文体多元、题材丰富、风格各异,呈现出相当高的文学水准。这个群体中诸多颇具影响力的作家,被评论界关注,收获文学奖项,也得到读者和市场的肯定。
2021年秋天,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推出的“新坐标”书系(下称书系)第一辑首批六部作品问世,包括李修文的《哀恸之歌》、张悦然的《让故事结束在一个新的开始》、徐则臣的《信与爱的乌托邦》、双雪涛的《侦探·工匠·小说家》、葛亮的《无岸之河》、鲁敏的《萎泥与飘逸》。坊间常见的当代文学丛书,要么是集中反映年度创作水准的年选,要么按照文学流派、作家作品的地域划分,要么从某个重要文学奖项作为切入点……这套书系以作家代际来编选,集中收入当代文坛七零后八零后代表作家的作品,每一册包括“作品选”“评论”“创作谈”“访谈”和“创作年表”五部分,作家本人参与了作品的编选,对于文学读者和研究者来说,堪称可读性、资料性兼有的中青年作家作品巡礼。
担任书系主编的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杨庆祥是活跃在文学研究、评论领域的批评家。身为八零后的他算是书系所收作家的同龄人或同代人,他长期关注、研究、评论这代作家的作品,“编一套青年世代作家的书系,是这几年我的一个愿望”,他说。对这一代作家及其作品,他在书系《总序》中写道:“他们的写作行为和写作姿态,也曾成为种种文化现象,在精神美学和社会实践的层面均提供着足够重要的范本。”这样的评价,不可谓不高。不过,他对目前针对这代作家的相关研究尚处初级阶段表示遗憾,或许这套书系的出现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弥补。
日前,记者在中国人民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采访了杨庆祥。谈到这套书系起意、寻求出版方以及具体的编选过程,他颇有感慨。关于收入书系的作家和作品,他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在展望这个书系接下来的出版进度和编选计划的同时,刚出版新诗集的杨庆祥也聊到了自己的写作。
中华读书报:印象中,当代文学语境下较早以代际来划分作家群体是“八零后”作家群这个提法,您从事文学评论至今,一直对八零后作家的创作很关注,还写过《80后,怎么办》这样不乏争议的代际反思之书,为什么您会对“八零后”这么感兴趣?
杨庆祥:一方面,这与我的职业有关。我是从事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当然我也可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那些作家,还有像路遥、莫言这样的当代经典作家,其实我也写过与他们的作品相关的文章。但这些不是我关注和研究的重点,我的重点还是集中在跟我的年龄、代际比较相近的七零后八零后作家上。
另外,我最初写作是写诗。我很注重生命的体验和感受,认为这是文学的基本出发点。一个作家,一部文学作品,如果不能唤起我对生命的感受,那对我来说就是无效的。所谓文学经典,就是能够在更多不同代际读者那里唤起生命体验的共鸣的作品。我会特别强调我的写作和文学研究的生命性、感受力。当然了,我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对文学,有自己的问题意识和判断,这个判断不是来自于文学史,也不是来自于父辈的经验,而是我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判断。那么,我就会把我的这些问题、这些焦虑投射到我阅读的文学作品上,那肯定是同时代作家的作品更能折射出我的感受。
所以,我一开始从事文学研究,就对七零后特别是八零后作家作品有天然的亲切感,就把这些作为我研究和批评的主要立足点。
中华读书报:从“新坐标”书系第一辑入选的23位作家可以看出,他们在写作题材、文体、风格乃至从事写作的历程等方面差别很大,您在书系“总序”中写道,这些作家“创造出独有的美学景观和艺术形式,并呈现出当下时代精神症候”,这个算是入选标准吗?
杨庆祥:这个标准看上去有点虚,但如果从中找到实的部分,就不难理解了。举例子来展开说明一下吧。七零后作家中我选择了李修文。他是一位作品能唤起我的生命感受的作家,另外,他的散文为中国当代散文创作提供了独特的审美经验和形式,这符合我在“总序”中提到的标准。在八零后作家中,我选择了双雪涛。他以自己的东北经验,同时又带有视觉形式的方式,来呈现中国当代社会的变化。再如鲁敏和徐则臣,相对来说,他们在入选这个书系的作家中偏传统一些,但他们的长篇和短篇反映了这个时代的某种症候——徐则臣笔下的北漂,鲁敏写的那种从农村到城市流动着的人物,都很符合我的标准。还有路内,他是“新坐标”书系第二辑收入的重要作家。我这些年一直关注他和他的作品,直到他写出长篇小说《雾行者》,我想,他作为作家的形象就立起来了。这部作品是在书写中国人的流动性,书写迁徙,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社会变化之一。而这些,都符合书系的标准。
中华读书报:以“新坐标”命名,如您所写,这三个字意味着“新时代、新文学、新经典”,这对于编选者以及入选作家是否构成某种压力?
杨庆祥:这样的命名和含义,包含了我对这个书系入选作家和作品的期许。我希望书系能够代表新一代作家,代表新的文学经典。其实,书系中有些作家早就在文坛登场了,像张悦然。希望中国七零后八零后最优秀的作家能出现在这个书系中,相信其中有些作家和作品会留下来,当然肯定也有的留不下来。
中华读书报:你所看重的作品要“留下来”,是这套书系之所以没选入九零后作家的原因之一吧?
杨庆祥:九零后作家其实有很优秀的,比如我个人特别喜欢的陈春成。但他们的写作还需要时间的检验,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如果有人还有兴趣做这个书系,也许我或者我的学生们可以继续编下去,到那时,九零后作家就可以收进来了。
中华读书报:目前书系第一辑主要收入的还是小说家,也有散文作家以及诗人,每本选集内都侧重选入作家最擅长的文体和代表作吧?
杨庆祥:是要选他们各自的代表作,也会收入读者不太熟悉的作品。比如乔叶那一本,我们都知道她写小说,但你可能不知道她也写诗,书中也收入了她的诗作。我想要呈现一位作家不同阶段的写作面貌。
中华读书报:任何文学选本都难免有遗珠之憾,“新坐标”书系中,我能想到的这个年龄段有些代表性作家就没在其中,比如李娟。
杨庆祥:有一些客观因素吧。还有七零后作家田耳,因为他的作品签了一家出版社的独家版权,所以这套书系就不能收了。有些作家的作品版权并不容易拿到,你看到收在这个书系中的作家都是在作品符合标准的前提下,作品版权是能够拿到的。
中华读书报:就书系目前出版的六本而言,你觉得这些作家在多大程度上达到了之前提到的那个标准?
杨庆祥:这六本先出版,其实与出版社的综合考量有关。出版方充分考虑到徐则臣、张悦然、鲁敏、葛亮、双雪涛、李修文这六位作家的影响力以及他们的作品所能达到的市场占有率。而且,这几位作家的风格和写作题材都不同。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某种意义上,我们希望有更多读者、文学研究者关注到这个书系,读到这些作品。第一辑率先出版的这六本书像是书系的“形象宣传片”。
中华读书报:这个项目从启动到第一辑出版历时多久?
杨庆祥:差不多有三四年吧,中间颇费周折,工作量也比较大。除了刚才提到的作家和篇目选择、版权归属等事宜之外,最大的难题在于很多出版社是不愿意接这个活的。这套书系从内容到形式都力求贴近读者和研究者,是用来读的,并非那种仅供典藏的摆在书架上的丛书。我当初决定编选这套书系,也是想兼具可读性和可研究性,这既不是纯粹的学术书也不是纯粹的市场书。
我的目标是,一个普通读者拿着书系中的一本书就能够感受到这位作家的文学风貌,接触到作者具有个人风格的写作。一位文学研究者则是翻开一本书就可以开始研究。
中华读书报:这个书系的每一本书中除了作家作品还收入相关评论,作为文学评论家,您觉得在互联网时代,文学评论在语境、功能等方面较以往有怎样的变化?
杨庆祥:关于文学评论的功能、形式,这两年评论界谈得很多。我个人觉得,网络时代的文学评论权威性在分散。以前,学院或重要报刊发表的文学评论比较重要,现在不是这样。很多新媒体上都有不同形式的文学评论,B站啊,读书主播啊,都能够产生很大影响力。文学评论的形式也变得多样,可能就是几句话,或者一个小视频,就能起到文学评论的作用。这非常好,丰富了评论的生态。学院派、传统媒体上的评论,与移动多媒体上的评论可以互动,形成互补,读者各取所需。
具体到这套“新坐标”书系所收的评论,是尽量少选学院派的论文,多选一些亲切的、有可读性的、文体活泼的评论,这样的文学评论更有生命力。当然,要是纯粹的文学研究,写那种大篇幅的、考证严谨的文学评论也没问题,那具有学术价值。
对普通读者来说,文学评论应该及时、活泼、有判断力。不能小看读者,很多读者的判断力很好,豆瓣上水平高的读者很多。另一方面,有些读者也许觉得一本书、一位作家很好,但他不知道好在哪里。这时,一篇到位的评论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中华读书报:评论家身份之外,您也一直写诗,前不久还出版了诗集《世界等于零》,就写作状态来说,评论强调理性,而诗歌偏感性,您在写作中是如何理解这两种文体的?
杨庆祥:这个问题我曾被问到过,并没有特别好的答案。对我来说,写评论,至少从形式上是理性的,讲究逻辑,但评论的内在也需要想象力和诗意。诗歌从形式上看非常需要想象力,不那么符合逻辑,但它的内在是有严密的逻辑和理性的。
在这个意义上,评论与诗就像一个十字架,有一个理性和感性的交叉点,那就是我的感受力。
中华读书报:写诗和写文学评论带给你的体验反差不小吧,写评论未必全都发自内心,而写诗则是自发的。
杨庆祥:你说得太好了(笑)。每首诗的写作都完全个人化,我不会去应景写一首诗,所以写诗很愉悦。但是写评论不是这样,评论不仅是我个人化的表达,也是我社会身份的一种表达。我是一个大学教授,是评委,是评论家,要对某个文学作品给出意见和判断,而这意见和判断可能会有一些引导意义,这就需要我以相对客观的状态去表达,超越我的个人好恶,这是一个预设。而诗歌,完全是自我表达,表达我的“偏见”,诗歌是否能引起共鸣,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
中华读书报:你不止一次提到想象力在文学中的意义,能展开说说吗?
杨庆祥:虚构能力是衡量一部小说的重要标准,诗歌则是想象力。我不喜欢那种太贴着现实的写作,想象力也是某种现实啊。现实是地基,让文学根基扎实,这没问题,但也要能飞得起来。
中华读书报:你心目中比较理想的文学选本是什么样子?
杨庆祥:当然是鲁迅编的“新文学大系”,还有上世纪九十年代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那套“跨世纪文丛”,也是对我影响很深的文学丛书。“跨世纪文丛”的作家选得特别好,今天看来,收入文丛的作家基本上都留下来了。遗憾的是那套文丛是作品选集,想要了解一位作家,只读作品是不够的。
中华读书报:说说“新坐标”书系接下来的出版计划吧。
杨庆祥:计划一共推出50位作家的50本书,第二辑正在编选中。按照原计划,2022年上半年,第一辑要出齐,编选工作都完成了,剩下的就是出版流程。作家方面,第二辑会有路内、阿乙等作家。
每本书的篇目选择,作者也有参与。每本书的编委都是跟作者有些来往的年轻人,他们曾经写过关于这位作者的文章,或者做过研究。这样一来,不但通过这套书系把这一代作家的群像呈现出来,对这些年轻的编者、批评家也是一种展示。每一册的编委要把那位作家所有作品都看一遍,不然和作家交流具体篇目选择的时候就没有发言权,这个工作量很可观。
虽然之前我主编过“青科幻丛书”,但那套丛书只编选作品,要容易一些。主编“新坐标”书系,对于我个人来说也是个很重要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