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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12月15日 星期三

    暴力与爱欲——列维纳斯早期思想中的同一与他者

    汪沛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12月15日   13 版)

        ●假如我们要去追溯现象学的理论源头,则会很自然地想到胡塞尔、海德格尔在当时所开启的新气象。然而,列维纳斯的焦虑甚至恐惧不仅仅来源于此,他所要回应的乃是整个西方的同一性哲学传统——一个暴力的“自我-他人”关系的传统。

        ●西方传统哲学并不想象一个实存有可能自身就是多元的,多元一定是多个实存之间才会呈现的状态。这就是列维纳斯持续不断地在批判的总体的同一性:大写的存在就是“一”这样一个单一实存,实质上在这样大写的存在的笼罩之下一切存在都是如此,任何存在都是单子,这些单子之间看似存有多元性,但这种多元性是外在的,并且最终都能被吸纳到这个大写的“一”里面去。

        ●这也是列维纳斯一再批评的光的世界,知识之光照亮事物,使得一切对象都能够被主体所理解进而被掌控。在这种语境中,超越便也不可能。

        列维纳斯出生于立陶宛,青年时代就来到法国斯特拉斯堡求学,彼时他尚不擅长法语。在斯特拉斯堡他迅速地学习了法文,并且接受哲学的训练与文学的陶冶,就在他博士期间去到德国跟随胡塞尔学习现象学。时逢二战,他作为法国士兵去参战,被俘之后在德国斯塔拉格战俘营里生活了三年。纵观列维纳斯的一生,他总是以一种激烈的方式真实地遭遇着各种与自己毫不相似的他者。对于他者的思考从列维纳斯的年轻时代就已经开始,渐渐成了他最关切的主题,直至他最后的作品我们也看到对于这一思考的再翻新。

        同一性的暴力

        假如我们要去追溯现象学的理论源头,则会很自然地想到胡塞尔、海德格尔在当时所开启的新气象。然而,列维纳斯的焦虑甚至恐惧不仅仅来源于此,他所要回应的乃是整个西方的同一性哲学传统——一个暴力的“自我-他人”关系的传统。怀特海曾经说过一个非常经典的论断:如果要描述欧洲哲学传统的总体特征,最可靠的说法是,它由一系列柏拉图的注脚所组成。我们不该简单地把这个申言当做一个普通修辞或者简单的比方来考虑,事实上,“巴门尼德-柏拉图”恰恰开创了一个经典的同一性哲学的传统。在这一传统里,大写的存在就是单子,是“一”。

        西方传统哲学并不想象一个实存有可能自身就是多元的,多元一定是多个实存之间才会呈现的状态。这就是列维纳斯持续不断地在批判的总体的同一性:大写的存在就是“一”这样一个单一实存,实质上在这样大写的存在的笼罩之下一切存在都是如此,任何存在都是单子,这些单子之间看似存有多元性,但这种多元性是外在的,并且最终都能被吸纳到这个大写的“一”里面去。诸多单子相互之间的关系都是次一级的,因为每个单子与大写的“一”之间的还原关系才是它本身实存的来源。也正是由于这种还原与综合,复数的存在也就不再存在了,只有一个个的单子,和总体的、无所不包的“一”。在这种同一性哲学之中,一切对象都要转化到主体内部,没有任何个体能够挣脱这种总体性的暴力的钳制。

        这也是列维纳斯一再批评的光的世界,知识之光照亮事物,使得一切对象都能够被主体所理解进而被掌控。在这种语境中,超越便也不可能。因为这种超越建立在以知识之客观来否定自我主义的基础之上,然而,重新建立在知识之统一性之上的自我的人格,其实只是返回大全整体罢了。所以列维纳斯认为,在同一性哲学之中,“所谓超越的运动,就被还原为一种从想象的放逐出发的返回。”(Emmanuel Levinas,Totalité et infini,p.307)这种哲学没有任何超越性,看似从个体超越到更大范围的总体,却是一种全然的还原论。

        在大写的“一”——也就是大写的“存在”——之中,没有任何实存者有专属于自己的特殊性。一切置身其中的实存者都必须通过这大写的“存在”给自己赋予意义,而这个过程就是还原到大写的“存在”的过程,也就是说离开总体的个体毫无意义。总体作为笼罩性的存在,抹杀了一切个体的特殊性,使得没有任何个体能够把自己识别出来,大写的“一”看似灿烂光明却让实存者犹如身处幽暗的黑夜,列维纳斯称之为“匿名”状态——没有任何实存者能够在其中辨识出自己的名。何以真正摆脱这种匿名状态? 唯一可能只有真实地面对他者。只有他者不属于大写的“一”的范围,他者是真正地超出了“一”的总体性的存在。

        需求与欲望

        自我如何与他者真正地相遇? 列维纳斯给出了一个严格的区分,他者不是我们需要(besoin)的对象,而是欲望(désir)的对象。需要作为一种匮乏,它本来是主体与主体所需要的对象之间的距离,但是一旦需要被满足,这一间隔就消弭了。犹如喝下去的水让人的口渴得以缓解,通过把缺乏的对象纳入自身,自身就成了圆满的总体,此时口渴这一需求就退场了。我们可以看到关于需要的最为直观的理解——通过吞噬对象来平复匮乏的苦楚。如果我们把他者当做需要的对象,那么就在我们真实地与他者遭遇的瞬间,经由需要之匮乏所动员起来的能力就要立刻去将他者纳入自身之中,这样自我由于匮乏所经受的痛苦才能得以缓解。由于自我关注的只是主体自身,在这里根本没有对他者的任何关照,只是想要获得、占有不属于主体的对象,而主体一旦占有了他者,他者也就成了主体的一部分。在需要被满足的瞬间,他者消失了。

        另一种比较极端的可能则是,在主体与他者相遇的瞬间,主体被他者所吸收,成为他者的一部分。比较常见的例子是宗教迷狂,当人觉得自己跟更高层次的存在有所沟通之时,自我完全脱离了主体,被那个“更高层次”的他者所摄取。在这种境遇之中,自我消失了,随着自我的消失,他者也不复存在,余留下的是一个完整的总体。这是另一种总体的暴力。

        可见,以需要为驱动的“自我-他者”关系所导致的必然是暴力,自我被吞噬或者他者被吞噬,而一旦“自我-他者”这个结构中有一方消失,两者就无法发生真正的相遇。要想让自我与他者的相遇真实存在,就需要保证两者之间的距离永远不能被跨越,就像平行的两条线,不可以有相交的可能。这就是欲望不同于需要之处,欲望在主体与他者之间所划出的间隔永远不能被克服。这样主体永远能够面对他者,而主体对他者的欲求也永远不会消退,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永远不会被跨越。受到这种永不退场的欲求的驱动,主体对他者的欲望也永远得不到满足。欲望不会被满足,却可以在主体的无限追求之中不断被深化。

        女性的神秘

        具体说来,这种欲望的表现可能又是什么? 列维纳斯明确地告诉我们——通过爱欲。在这里,列维纳斯所讨论的爱欲并不是生物意义上的流俗,却也不同于宗教意义上的过度拔高,因为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属于需要吞噬自我或者吞噬他者这样的模式。列维纳斯所要表述的是完全不同的新的可能,他将真正的与他者的关系描述为与“神秘”的关系。这种关系存在于知识之光所不能照亮的地方,所以它不可知,是神秘本身。

        《时间与他者》最早的论证中主体所展现出的气质就是积极主动、富有阳刚、热衷权能的,列维纳斯所看重的、与之相反的气质是阴柔被动、无心权能的。列维纳斯在此用男性、女性这样的性别区分来指代这两种不同气质的实存者。我们不能从实际的男女性别差异角度来理解列维纳斯的用词。列维纳斯首先对通常我们所理解的性别差异做出了驳论,性别差异已经超出了形式区分,不是矛盾,也不意味着要相互补全。形式化地理解性别差异乃是从男性和女性共同构成人类这个整体的角度,无论矛盾还是互补都消弭了爱人之间的间隔,这种间隔对于爱欲关系恰恰至关重要。通常流行的理解都使得性别差异与一种整体性密不可分,然而,列维纳斯要坚持的却是实存者之间的距离。唯有依靠这一距离,他者才能持守住自己的他异性,因为这是自我与他者获得个体化的契机。也正是这种距离,带来了“爱的悲怆”,也就是实存者之间那种无法克服的二元性。

        “这是一种永远在躲避的关系。事实上,这一关系并不中性化他异性,反倒是保存了它。快感的悲怆就是在于作为两个存在(le fait d’être deux)。作为他者的他者在此并不是一个客体,并不成为我们的,也不成为我们;恰恰相反,他退居到自己的神秘之中。”(Em⁃manuel Levinas,Le temps et l’autre,p.78)

        列维纳斯用“悲怆”来形容爱欲关系之中爱人们之间存在的二元性。这种二元性无法克服是因为处在爱欲关系之中的两个实存者是两个存在,这意味着爱欲关系呈现出的就不是一个整体,而首先是相关的两者。其次,由于“这是种永远在躲避的关系”,这种二元性得到了维持。“躲避”在这里指的是作为他者出场的爱人躲避着主体。并不是躲避主体的爱,而是躲避着主体凭借普遍理性之光去理解、把握它。恰恰因为这种躲避,他者逃开了普遍理性的光芒,退居到神秘的夜色之中,就在那里它保存了自己的他异性。在神秘之中的他者,不是我们的客体。它既不作为矛盾的对立项倒转成为“我”,也不是作为构成整体的互补项成为“我的”,他者是纯粹完全作为他者的他者。

        他者所逃入光芒以外的地方,被列维纳斯称之为“神秘”。由于设定主体是男性,所以列维纳斯将他者的神秘描绘为女性的神秘。神秘意味着将他者的他异性妥藏安放,然而,女性的神秘又是什么呢? 这也是《时间与他者》之中对于女性的分析相对独特之处。

        “女性的神秘——女性的,本质上地他者的——也并不指涉任何神秘未知或者不为人知的女人的罗曼蒂克的观念……我仅仅想说,这种神秘不能从一种确定的文学的空灵意义上去把握;在最为粗鲁的物质性中,在最不知羞耻或者最平庸乏味的女性显现中,其神秘、其羞耻都未被废止。”(Emmanuel Levinas,Letemps et l’autre,pp.78-79)

        列维纳斯特意强调,“女性的神秘”这个术语与那些富有罗曼蒂克色彩的诗歌与文学作品并没有任何实质关联。虽然列维纳斯行文热衷于引用诗歌戏剧,却在这里郑重提醒我们这一颇具文艺色彩的词所指的,并不是文学作品中那些理想化的女性特质,比如,歌德所言“永恒的女性”(ewig Weibliche),但丁笔下高贵圣洁的贝缇丽彩。并不是只有文学家们所歌颂的纯洁娴静、优雅知性、空灵完美的美丽女性才具有这种“女性的神秘”。在此,“女性的神秘”更多地是对于彻底的他异性的隐喻。相异于男性的阳刚之气,相对于普遍理性所具有的权能,“女性的神秘”拒绝普遍之光的解读,也毫无刚强的斗争意志,它躲避光芒。这不是某一类特定的女性所具有的品质,而是属于所有女性。所以列维纳斯补充说,哪怕在最为庸俗的女性显现里,女性的神秘都从未退场。

        进而,这种“女性的神秘”作为实存样式被刻画为“羞耻”。“对于我来说,女性概念最为重要的并不仅仅是不可知的,而是一种躲避光明的存在模式。女性是实存中的一桩事件,有别于空间的超越或者朝向光明的表达。这是在光明面前的飞逝。女性的实存方式就是遮蔽,这种遮蔽恰恰就是羞耻。”(Emmanuel Levinas,Le temps et l’autre,p.79)

        爱欲胜过死亡

        躲避光明,退居神秘,这是列维纳斯所描绘的女性的存在模式。我们在此又一次接触到时间问题,因为空间上的外在性已经被证明为不可能。我们正是靠着光才认出空间上外在于自己的事物,任何空间的超越都要以光明为凭借。普遍的理性之光所及之处都能够被认识、被理解、被把握,因此这种空间上的超越也都复归于理性的普遍性。与此相反的是时间上的超越。女性回避、拒绝光明旨在拒绝被把握,而拒绝被把握就意味着首先不愿被理解,不愿被认识,不愿意被看到。爱欲之中的女性,作为爱人,拒绝被主体所看到。在这个意义上,躲避光明是一种遮蔽,列维纳斯称之为“羞耻”,退回神秘而呈现出被遮蔽的状态。这与主体进取的阳刚之态形成鲜明对比,女性正是通过回撤与躲避来持守住自己的他异性。

        “同样,女性的这种他异性不在于一种简单的客体外在性,也不在于意志的对立。他者不是我们所邂逅的那种恐吓我们、攫取我们的存在。并不是,不服从于我们的权能的存在,意味着一种比我们的力量(puissance)更高的力量。而是他异性才带来所有其力量。其神秘在于其他异性。”(Emmanuel Levinas,Le temps et l’autre,pp.79-80)

        “简单的客体外在性”指的就是空间意义上的外在性,而意志的对立意味着作为一个与主体同样富有阳刚之气的意志而与主体相拮抗。女性的他异性并不像一个生硬的外在于我的意志同我的意志相对抗。尽管我对他者毫无权能,他者也没打算以自己的力量来攫取我的存在,因为我与他者的关系并不以权能来刻画,“我没有首先把他人摆在自由者那样的位置。”(Emmanuel Levinas,Le temps et l’autre,p.80)自由者之间的关系就如同矛盾,两个自由者的自由相互抗争,必有一个压过另一个,而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如同可以互逆的主奴关系。列维纳斯从这个意义上说,与自由伴随的只有屈从与奴役的关系。

        主体与他者的关系既不是他者被主体吞没,也不是主体被他者所攫取。主体与他者的关系不能用权能来加以描画。列维纳斯在此用“力量”(puissance)一词以区别于权能(pouvoir),这一力量不能用权能来刻画,所以女性拒绝屈从于主体的权能不能说明其力量。女性所持守的他异性,从不同于权能的视角来说,才带来力量。此处也算是对隐喻的一个小小澄清,呼应之前对于女性之神秘的附加解说,女性之神秘就在于其他异性。列维纳斯将力量赋予他异性,我们接下来乃是凭借这股不同于权能的力量来战胜死亡。

        所以爱欲之中,主体在与一个回撤的他者建立关联,也就是说从理性之光的角度来说,这一他者从未出场。然而主体确实与爱人置身于爱欲关系之中,所以在这里我们可以理解为爱人以一种区别于权能和光的样式,与主体仍旧有一种勾连。我们无法从空间的视角来理解这一关系,但我们还有时间这个角度,也就是将来。从空间上来说,哪怕当下的世界无所不包,这一未来也不在场;时间上看,某个时刻中,万物无所不在,它也不在此。同时,这种未来又不是全然不存在之物,纯粹彻底的未来就是纯粹彻底的他异性对于这样的未来,没有什么是可以预先得知,预先筹划,哪怕预先猜测的,对于一个主体来说这种打破了自身时间形式的未来正是青春的节律。面对着全然的他异性,主体如同面临死亡一样,在纯然未知的未来面前,同样地陷入了彻底的被动性中。与死亡不同的是,死亡所开启的未来即是主体的消亡。但是在女性的他异性在爱欲关系之中所打开的未来里,主体哪怕深陷被动、伤痕累累,却保持了自己的个性幸存下来,列维纳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宣告爱欲战胜死亡。

        爱欲关系保证了这一即将到来的事件,却又不透露丝毫它何时来临。“我”对这一冒险丝毫无法有任何在先的预期,因为所探求的对象无时无刻不在躲避着光芒。一切似乎达及的接触都被闪躲开来,而“我”所探求的他者似乎总是就能够在下一秒来临(àvenir),但它从不在光之中出场。这就是纯粹彻底的未来,永远不在预期之内,永远保持为他异的,永远不可通达又似乎就要达及。就在对于这种纯粹的未来的探求之中,“我”向着最为本源的存在敞开,那是我所无法认识的他者,我所不能掌控的他者,我所不能占有的他者,作为他者本身的他者。这一敞开为“我”提供了战胜死亡的契机,也就是自我的生育——我成为了不同于自己的新的实存者(我成为了他)——自我在这个时刻成功地逃逸出了同一性的暴力,因为他真正地成为了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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