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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11月24日 星期三

    说什么,怎么说

    郭小聪:“我就像燃烧森林中的小鸟”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11月24日   18 版)

        我记得德国作家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说过一句话:“我就像燃烧森林中的小鸟,我们连姑娘都很少追求,因为我们爱那些诗”。如同泣血夜莺,厄运当头仍满怀初衷。

        茨威格始终是以罕见的温存和热诚来写作的,他相信最完美的作品就像时间从大理石上流过,永不失其光泽。他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问世一百年了,仍然凄美,新鲜,楚楚动人,因为作者是以极大的同情心,将女性温柔的俯视,幻化成一场看似卑微而不可思议的爱情。《象棋的故事》闲笔引入,不动声色,却寒气逼人,让人看到,在极端非人的环境下,人的内心抵抗和蔑视可以达到怎样非凡的地步。但茨威格的锋利总是包裹着的,让读者在感动中汲取诗意的力量。这力量虽然比不上天底下任何一道水流,却绵绵不绝,穿越时空,也给艺术家带来心灵的自由和满足。

        茨威格说,当他进入创作时,他就活在想象的世界里;当他描述一个风景,他就从墙壁上看到了草原、天空和动物。茨威格也曾拜访过法国雕塑大师罗丹,老人刚刚接待了他,就突发灵感沉浸到自己作品的修改中,完全忘了年轻的来访者。能够穿梭于两个世界的艺术家都是孤独而幸福的人,难怪茨威格抱怨说:“在盛宴桌旁我就感到非常受罪,一想到要给某人念祝酒辞,还没张口,我就喉咙发干。”既然能够像神笔马良一样,用一支笔就能打开神奇的门,他又怎么愿意在公众场合纠结呢?

        可能有人会问,一只天真的小鸟与粗暴的时代是什么关系? 它经得住风狂雨暴吗? 人们总觉得夜莺再美也像个尤物,容易被伤害,更不明白从它优美的鸣唱中能得到什么实际好处。

        这无疑是一种偏见,但怎样辩驳也不如罗素一句话发人深省:“人们何时才能认识到:真诚、正直原是一种多么坚强不屈的品质?”这如同当头棒喝——人只有信,才会勇于追求和创造,优美的歌唱原来是一种多么英勇的创造,需要无畏的生活! 中国诗人徐志摩也有相近的观点,他认为,就像孩子在海滩上种花,“这单纯的烂漫的天真是最永久最有力量的东西”。人们往往觉得徐志摩天真,怯懦,徐志摩却觉得老于世故的人才是怯懦的,因为多的是圆滑,少的是理想。

        在茨威格身上,单纯与英勇这两种品质结合得很好。他的房间不仅可以海阔天空,也紧连着生活大地,而且越是夜莺般真诚,越是充满人间情怀。正是茨威格很早关注到遥远中国的战争苦难:“如果炸弹在上海摧毁房屋,在受伤的人尚未被抬出他们的房屋以前,我们在欧洲的家里就已经知道了”,“而当我得知,无数的房屋倒塌,我自己也随同它们一起崩溃了。”因为“我们始终和时代休戚相关”。

        只有真诚、正直的人才能保有赤子之心。这样一只夜莺,即使逃脱了燃烧的森林,也会燃烧生命。当年,茨威格从纳粹肆虐的欧洲来到美洲,可以安心生活了,他却自尽了。但你看他的绝命书,一点精神崩溃的迹象都没有,口吻始终优雅和理性。他首先不忘感谢巴西的收留,说对这个国家的爱与日俱增。然后不忘劝慰朋友,说性急的我先去了,你们可要熬过漫漫长夜等待太阳东升。最后他重申:“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财富”,然后便“不失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作为对文明堕落的绝决抗议。

        这是一种内在的、哲学意味上的英勇。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加缪曾说:“真正值得探讨的哲学问题是自杀问题”。正是在“生存还是毁灭”的意义上,茨威格用生命做了评判。

        作为一位完美地建立了自己内心秩序的艺术家,谦逊的茨威格从未想过与歌德并列,当代德国人却已经在反思:如果少年时代看的不是茨威格,而是《怎样谋杀祖母》之类的流行小说,那么我的一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当年德国年轻人新婚发一本《歌德谈话录》,而不是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德意志民族会走什么道路?人们读作品,就是在读作者的精神气质。无论多么柔美的文字,如果它让人感到生命的美好和向往,那本质就是一种凛然,会激起普遍的敬意,提升文化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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