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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11月17日 星期三

    不完美的人生与完美的作品

    ——艾略特与他的《荒原》

    曾艳兵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11月17日   18 版)

        艾略特与薇薇恩

        《荒原》英文版书影

        完美的人生写出完美的作品,这应该是诗人或者作家的最高追求和境界了吧。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有缺憾的,只有极少数人用不完美的人生写出了完美的作品。20世纪西方最重要的诗人、戏剧家和批评家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应该算一个。

        1948年,由于他“对当代诗歌作出的卓越贡献和起的先锋作用”,艾略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艾略特作品中的纯诗歌部分……屹立在地平线上,宛如升起在大海上的一座岩峰,并无可争辩地形成了一座里程碑。”1952年,艾略特就任伦敦图书馆馆长。1965年,艾略特在伦敦去世,葬于西敏斯特教堂“诗人之角”。艾略特一生所取得的这些荣誉和地位,多少诗人终其一生都望尘莫及。无疑,作为诗人,艾略特是完美的,但他的一生也存在着许多缺憾和遗憾,终究令人唏嘘不已。

        一

        英国著名传记学家林德尔·戈登(1941— )在《T. S. 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许小凡译)一书中写道,艾略特拥有双重的人生:公众面前,他是众人追捧的焦点;私下里,他却是讳莫如深的隐士,他的离群索居在闹市与盛誉之中又显得益发难以捉摸。一边是内心沉寂,一边是足迹遍布欧美的演讲家。艾略特的生活与作品紧密相连,彼此创造。艾略特自己则说:“我认为庸常的人类之爱不能将我导向上帝之爱,但上帝的爱却能丰富、加强与升华我们的人类之爱。否则后者将无异于‘自然’的动物情感。”艾略特对身体的厌弃和“自然”之爱的不满都坚定了他深以为是的经院思想,即认为神圣之爱有着截然不同的本质。艾略特是一个时时处在崩溃边缘的人,他谦逊的缄默、易怒、绝望、疲惫虚弱,充满对贫困的恐惧,所以他只能借酒浇愁。艾略特有着坚定的内心,但同时又有许多伪装。他说:“我还是那个我,我了解我自己,但同时又扮演着另一个人。”艾略特的双重人生,他的做作、伪装和面具式的生活,他的易怒、绝望的性格,凡此种种,都说明他算不上一个完美的人。但正是这样一个不完美的人,创作了诸多旷世之作,譬如《荒原》《灰星期三》《四个四重奏》《大教堂谋杀案》等等。

        艾略特的出身算不上有多么高贵。1888年9月26日,艾略特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一个大砖瓦商家庭里。他祖籍英国,曾祖是英国萨默塞特郡东科克地方的鞋匠,1670年移居美国波士顿。也就是说,艾略特算是鞋匠和砖瓦商的后代,但他的祖父毕业于哈佛大学神学院,母亲也出身名门,因此这个家庭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而且一直保持了新英格兰加尔文教的传统。艾略特的父亲从不夸耀儿子有前途,因为他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夸耀的地方:成绩平平,考试大多得C,看不出有什么天分。长此以往,艾略特也变得越来越没有自信了。1906年艾略特入哈佛大学,攻读哲学和英法文学,但他仍然没有太多自信。1906年12月到1907年2月间,学校将艾略特放在留待观察的试读生名单里,因为他的成绩总是不尽如人意。他的学习进度也比较慢,通常落后于大多数新生。

        1909年大学毕业后,艾略特进入研究院继续研究文学。1910年获哈佛大学硕士学位后,他赴巴黎的索邦大学研究柏格森的哲学。1911年他回到哈佛大学,研究奥地利哲学家梅农和新黑格尔派哲学家布拉德雷的认识论,并学习印度哲学和梵文。1914年去德国,后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转赴伦敦,入牛津大学学习希腊哲学。1916年艾略特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布拉德雷的经验与知识的对象》。艾略特的博士论文风格迂回曲折,几乎让人无法卒读,难以理解。不过,若与艾略特此时诗歌手稿并读,它反倒变成了十分重要的参考资料。因为战争爆发,艾略特无法回哈佛进行答辩,于是定居伦敦。若非如此,“他会获得博士学位,然后顺利地成为一名哈佛大学教授——这对文学将是不可估量的损失。”那样的话,世界上也许会多出一位平庸的哲学家,但会少了一位杰出的诗人和理论家。正是时代的阴差阳错成就了艾略特。艾略特更适合做诗人,而不是哲学家。但是,他的哲学训练和素养使他在思想的高度和深度方面超越了许多同时代的诗人,并因此成为一位最富有哲理意味的诗人。

        二

        1916年,艾略特面临两难抉择:是想方设法回到美国当一位哲学教授;还是留在英国,献身于自己更为热爱的文学艺术? 最后是庞德帮助艾略特打消了回到哈佛的念头。庞德说:“伦敦根本没人关心谁在美国写了什么,一个人就算赢得了美国的读者,但如果还想受到世界的认可,就得来这儿从头再来。这样一来,他就输在了起跑线上。伦敦喜欢自己的神。”庞德怂恿艾略特“一不做二不休,亨利·詹姆斯留在巴黎,读的是屠格涅夫和福楼拜;豪威尔斯回到美国,读的是亨利·詹姆斯”。这就是区别,这就是不同。一个能够创造人类文明的人,怎么可以去战场无谓地堵枪眼? 艾略特是不应该去参战的,他应该留在英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恰好艾略特也并不喜好美国。于是,他下定决心,告别过去的生活,留在伦敦。恰恰就是在此时,薇薇恩出现了。一切顺理成章,适逢其时。

        1915年艾略特与高中同学塞耶一起划船时认识了薇薇恩·海-伍德(Vivien Haigh-Wood,1888—1947),后来他们在一次午餐会上又见面了。薇薇恩容易激动的活波性格和热情的火焰点燃了艾略特心中的希望,使得艾略特无法抵御激情的诱惑。性本能一旦得到激发,就成了逃离这个无趣世界的唯一方式。薇薇恩1888年5月28日生于兰开夏的伯里。她比艾略特大四个月,他们相遇时26岁。薇薇恩那时在剑桥一户人家当家庭教师。她热爱文艺,画画、跳芭蕾、写诗、写散文,还尝试演电影、搞音乐。她随心所欲,跳舞抽烟、伶牙俐齿。“就是这样一个火一样灿烂、随便就放得下面具与架子的女孩打动了艾略特。他欣赏她的大胆、轻快、敏锐的感受力和过人的谈吐。”艾略特甚至喜欢薇薇恩抽烟的样子。薇薇恩则认为,艾略特是伟大的诗人,他的诗是真正的天才之作,无人与之相比。在这一点上她与庞德不谋而合。

        1915年6月26日艾略特与薇薇恩突然结婚,双方的父母都不知情。“她随意的举止诱使着正渴望失去童贞的艾略特与她发生关系,而感到有责任娶她的心理又符合他正直的人格。”婚后,艾略特先在海格特中学教法文和拉丁文,后在劳埃德银行(Lloyds Bank)当职员。薇薇恩改变了艾略特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拯救了他。艾略特坚信,如果自己当时回到美国做教授,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写一句诗。1922年,庞德发起“才子计划”,希望《自我主义者》的广大订户为艾略特筹措资金,以让他辞去银行的工作。这样艾略特便可以安心从事文学创作了。

        薇薇恩有着非常严重的焦虑症。她最痛苦的莫过于无穷无尽的不确定,一场接一场漫长的病痛,以及对康复的渺茫希望。医生们从未确诊她有病,但却在给她灌下大量危险药物时毫不手软。他们在她还是少女时就给她注射鸦片,后来又为她的头痛开酒精合剂,以及各种形式的吗啡。艾略特的朋友们都觉得薇薇恩已经精神错乱了。艾略特则觉得她其实非常清醒,但她有意让自己疯癫。

        艾略特与薇薇恩的婚后生活,常常上演着这样一种模式:薇薇恩神采奕奕地发着狂,艾略特则一直无精打采,两人近乎占据躁狂与抑郁的两极,却共同生活在一个狭小的病态空间里。这是艾略特必须逃脱的,但这种情景也不断地刺激着他的创造力。特蕾莎·艾略特说:“薇薇恩毁了汤姆这个人的生活,却促生了一个诗人。”这种情景被写进了《荒原》。薇薇恩以帖瑞西斯(Tiresias,又译作特瑞西阿斯)自居。帖瑞西斯原本是古希腊神话中著名的预言家。他青年时看见两条蛇交配,他用手杖惊扰了它们,于是,他变成女人;7年后,他又遇到了这两条蛇交配,于是他又变成男人。他因为看见雅典娜沐浴而被变为瞎子,又一说是他得罪了赫拉而被变为瞎子,还说是泄露了众神的秘密而被变为瞎子。他的母亲向众神求情,众神已无法挽回,于是赐予他通晓鸟语的能力。宙斯则赐予他预言能力,并赐予他长寿。在艾略特《荒原》中的帖瑞西斯“年老的男子却有着布满皱纹的女性乳房”。他既是男人,又是女人,介于两性之间;他既是盲人,又是先知;他茫然四顾,却能洞察一切,他处在看得见与看不见之间;他既是旁观者,又是诗中的“重要角色”,处在核心人物与边缘人物之间。他属于过去,又能预知未来,但他却不能解救现在的痛苦。读者最初的直觉是对这一人物无法理解,而这恰好暗合了西方现代社会的总体特征:矛盾心理的结合和对立事物的融合。薇薇恩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处于对立的两级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荒原》就是伦敦日常生活的记录,就是年轻的艾略特夫妇日常生活的记录。“《荒原》不过是伦敦平淡无奇的一天。这首诗从早九点写到夜幕降临,一边是堕落的城市里戏剧性的生活片段,一边是几乎冲破紧闭的双唇夺口而出的告解,两者突兀地相互杂糅,为这首诗带来巨大的冲击。”甚至可以说,没有薇薇恩,以及艾略特与薇薇恩的婚姻,恐怕就没有了《荒原》。有学者认为,艾略特对婚姻的幻灭也与他的性障碍有关。艾略特通常总是将诱人堕落的女人当作对男人的试炼。在艾略特家里经常能看见这一幕:一边是他执意不听、咬牙切齿的沉默;另一边是妻子歇斯底里威胁着要公开所有家丑。艾略特告诉后人这段婚姻产生了“导致创作《荒原》”的心境。仿佛是薇薇恩将他带入地狱。这段婚姻正是在诗变成“人生”的时刻,来自人生本身的要求。艾略特的婚姻将构成他人生黑夜的底色,是在他有望凭借信仰获得真正觉醒之前,必先穿过的秘密地狱。

        在婚姻的另一边,薇薇恩总是感到孤独,觉得艾略特随时都可能离开她,她由此倍感恐惧。她的精神疾病也愈发严重了。1932年夏,有人在街上偶遇薇薇恩,喊道:“薇薇恩,你好啊!”薇薇恩回应道:“哦不不,你不认识我,你又把我和那个像我的可怕的女人给弄混了……她总给我惹事。”我们不得不佩服薇薇恩丰富的想象力,但是,当这种想象力发展到极致时便极有可能变成偏执狂或者分裂症。与此同时,薇薇恩与著名哲学家罗素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恋情。这段恋情从1915年夏天持续到1918年1月。那时薇薇恩27岁,罗素43岁。罗素通常会把他写的一切文字都保存下来,但他却销毁了他写给薇薇恩的信件。他在《自传》中对薇薇恩的记载也含糊其辞,欲说又休。罗素说,薇薇恩是个活在刀尖上的人,她要么变成一个杀人犯,要么就是个圣徒,她胜任这两个角色都绰绰有余。1938年薇薇恩健康状态恶化,不得不住进一家精神病院。艾略特对于自己的婚姻处于相当糟糕的境地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当年那个结婚的决定促成了他终生的痛苦。

        艾略特的生活和创作,可以说“成也薇薇恩,败也薇薇恩”。艾略特说,“我无法和她一起生活,但也不能没有她。”这种表达方式我们在卡夫卡那里也曾经听到过。

        三

        婚后一年,艾略特发现自己仍然 爱着艾米莉·赫尔(Emily Hale)。薇薇恩和艾米莉的故事像地狱和天堂两个极端,却在对应中同时奏响了艾略特的创作生活。艾略特的作品所披露的永远比他亲口宣称的更加丰富。艾米莉是艾略特在哈佛读本科时认识的一位波士顿姑娘。他们一度关系密切,艾略特后来所写的许多诗歌中的姑娘形象,显然都是以她为原型的。但是,1914年艾略特赴欧后竟然一去不返,并在1915年未征得父母同意就同英国姑娘薇薇恩结婚。这自然令艾米莉极为失望。在经过多年的沉默后,1927年艾米莉写信向艾略特请教有关当代文学的问题,这时艾米莉在威斯康星州一所学院任教。从此他们书信来往频繁。在此期间,艾米莉来到欧洲与艾略特相见。这对昔日的恋人,在经历了多年磨难之后终于重逢。这在艾略特看来,就像但丁在天堂的边上与贝雅特丽齐神奇相遇一样。当艾略特与艾米莉一同漫步走过玫瑰园时,他仿佛在一瞬间瞥见了“光的中心”,艾米莉仿佛就是那个怀里抱满鲜花的“风信子女孩”。

        艾米莉顿时变成了引领诗人灵魂走向高处的静默而圣洁的女性。艾略特在这种爱里不可能加入性爱的成分,否则就玷污了圣洁的梦。于是,艾米莉注定扮演着圣母与贝雅特丽齐的角色。这对于艾米莉来说不啻是一道难题。艾略特自问道:“我们在生活里遗失的生命去了哪里?”艾略特要找回遗失的生命,恢复梦想的能力,彻底告别过去。“艾略特愈是决心斩断旧日的痛苦,薇薇恩就愈是竭力将艾略特拖回这精神的噩梦,这在某种意义上也让艾略特继续与她共同经历这精神的折磨。从传记的角度来说,这场意志的考验是过去与未来间的角力,从宗教角度说则是灵与肉的较量。”艾略特的头脑中经常萦绕着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在一段煎熬的婚姻行将走到尽头之时,一个人应当通过自然的爱寻求救赎,还是应只身走上朝圣之旅,直到人生尽头?”

        1947年薇薇恩去世,艾略特的婚姻自行终结。此时已经习惯于独身生活的艾略特却不再与艾米莉谈起婚事。艾略特不允许任何社会关系侵扰他的独处。他对艾米莉表示,他无法像那些平庸的人一样去爱。艾略特感到身心疲惫。之后他两次拒绝了与他关系亲密无间的玛丽·屈维廉(Mary Trevelyan)的求婚,理由是他早已另有所爱,那感情几乎难以言表。然而,1957年他却突然与自己的私人秘书瓦莱丽·弗莱彻(Valerie Fletcher)结婚。艾米莉得知这一消息后不胜悲哀,艾米莉终身未嫁,1969年逝世。艾米莉最终没有成为艾略特的妻子,“但身为观望者的她分得的却是他人生深藏的内核——那纯净的、热切的、创造的内核。在他们共度日子里,一定也曾有欣喜若狂的瞬间”。艾米莉内心的痛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几乎从来不向人诉说。

        艾略特给艾米莉写过一千多封信,这些信现在都保存下来了。艾米莉将这些信交由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保管。该馆馆长表示同意艾略特的意见:这些书信将封存直到当事人逝世50周年后方可与世人见面。艾米莉当然更愿意她与艾略特的恋情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大白于天下,然而,她还是同意了艾略特的建议。艾米莉希望她写给艾略特的信也捐赠给普林斯顿大学,但艾略特请朋友将这些信焚毁了,以至今天我们看不到了。1963年,艾略特曾经给他的朋友彼得·杜·索托伊一箱捆扎好的信件,要求他的朋友销毁,索托伊看都没有看就忠实地销毁了这些信。据说这就是艾米莉的信。直到1965年艾略特逝世,他并未就此事做过任何解释。这颇有些像卡夫卡与他的女友菲利斯的通信。卡夫卡写给菲利斯的五百多封信保留下来了,但菲利斯写给卡夫卡的信却不见踪影,其中原因不得而知。但这并不妨碍仅有的这些信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将卡夫卡与菲利斯的通信比作一场漫长的诉讼,我们现在只能看到卡夫卡的“一面之词”,菲利斯那里基本上是沉默不语的。这当然会影响我们的判断。现在没有了艾米莉给艾略特的信,我们也只能看到艾略特的“自说自话”,许多真相可能永远也不为我们所知。但是,即便我们看到了全部的信件,我们就能看到并且把握真相吗? 感情的表达原本就充满无穷的婉曲和幽微,并非轻易就能探到真相。“许多认识艾略特的人只不过看到了他无穷的表象与面具,并讲述过他诸多琐事。但如果我们将这些琐屑统统滤除,只从一个陌生的角度——一个爱他的女人的角度——审视他,那么我们或许会发现一个与朋友的描述截然不同的艾略特。”

        四

        艾略特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他的第一次婚姻震惊了他的家人和亲朋好友,这也给他带来几十年的婚姻煎熬和折磨。薇薇恩去世后,他又关闭了通往艾米莉的大门。随后他又拒绝了玛丽的求婚。就在人们怀疑艾略特果真如他自己所说,将在修道院里终老时,艾略特再婚了。艾略特一生中曾有三次撤退至自己的城堡中,紧闭大门:1932年这门向薇薇恩·艾略特关闭了;1947年,艾米莉·赫尔;现在,在1956年,它也正对玛丽·特里维廉关闭。在经历了三十年的禁欲苦修之后,1957年,艾略特与瓦莱丽·弗莱彻结婚了。

        这一次又是秘密结婚,艾略特最亲近的朋友得知消息后都十分意外。这一年艾略特68岁,瓦莱丽30岁。1926年瓦莱丽生于利兹的海丁利。她从小热爱诗歌,喜爱艾略特的诗歌,崇拜艾略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曾从利兹一路来到伦敦的威格摩尔讲演厅,只为参加艾略特的朗诵会。她从安妮女王学校毕业后,希望去做艾略特的秘书,但未能如愿。她曾在图书馆工作,担任过私人秘书。1949年瓦莱丽终于等来了机会,可以去应聘艾略特的秘书。这一年瓦莱丽22岁。瓦莱丽在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如愿应聘。她说她当时已经十分确信自己懂得艾略特。“这位新秘书身材颀长,面容美丽清秀,看起来仍像个充满活力的中学生。”她编辑的艾略特作品甚至比艾略特自己的选本还要出色。她慢慢充当起了艾略特的守护者或保护人,她将艾略特的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在瓦莱丽身上,艾略特看到了一位无怨无悔为他献身的理想后代。于是,艾略特接受了瓦莱丽的爱,展露了自己的爱。各种迹象表明,再婚后的艾略特看起来就好像进入了天堂的但丁。

        艾略特相信他与瓦莱丽的爱情单纯脱俗,有如田园诗一般。这时的艾略特不仅仅是一个宠爱年轻女人的老头子,也不像叶芝一样只是为了寻求刺激。与这爱密不可分的,是智性的尊敬和深切的信任。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发现爱的纯洁有不同的种类,不仅有那纯净而不可触碰的崇高的爱,还有那更加现实的,思想、身体与灵魂的交融。他说:“爱人互致的爱让人如获新生,结婚前我日渐一日地衰老。现在我虽然已经七十岁,却比六十岁时还感到年轻……这一切与过去的鲜明对照也让我的经历更加弥足珍贵。”艾略特称赞瓦莱丽特别美丽、善良、善解人意。艾略特感到幸福极了。他与瓦莱丽总是形影不离,他们喜欢待在家里,喝苏格兰威士忌,吃奶酪,玩拼字游戏。他并不忌讳一再展示自己的幸福。他牵着瓦莱丽的手时,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幸福的骄傲。最后,艾略特总结说:“我人生的最后一部分最美好,比任何我配获得的奖赏都要好。”然而,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艾略特因此失去了此前的守护神,还有那些他最亲密的朋友。当然,艾略特有一种从一段关系中抽身,并继续前行的本领,还有一种遗忘的本领,他能够将偏离他理想存在方式的一切统统抹去。我们不仅要问:这究竟算是优点还是缺点?

        纵观艾略特的一生,“他构想出一个自我的反面,但并不像叶芝一样以此延展自己的自我,而是以此保护自我:俱乐部里那位爱开玩笑的先生掩护着他内心的孤独;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掩护着他内心的极端;非个人化的理论掩护着他的自白与忏悔;后天习得的欧洲传统掩护着他的美国根”。他既想成为一位诗人,更想成为一位圣徒。他的聪慧使他离圣徒越来越远,离诗人则越来越近。“他始终为克服智性的高傲及仇恨作着挣扎,这也为他的诗歌提供了丰富的血肉。这就是他的矛盾:一个比起成为诗人更想成为圣徒的人,却因为无法成圣而成了伟大的诗人。”对于艾略特来说,完美未能降临于他,他于是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永恒相继的后代,让他们拥有完美的人生。

        艾略特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他的理论、他的批评也同样是不完美的,我们可以运用他的不完美的理论和批评,但我们首先应该知道他的不完美。我们不应该运用他的不完美去批评他的不完美,如此便会放大他的不完美,从而失去了对他客观公正的评价。艾略特的传记作者戈登写道:“我们在批评他时也应小心,不能以艾略特对待满脸麻子的年轻人、女性和犹太人相同的方式对他落井下石。我建议的方式是,直视他面上的瑕疵,但并不只盯着瑕疵本身。困难就在于把握全景的同时,也能承认次要作品里的这些瑕疵与其他作品中的道德紧迫感与诗性的伟大相互共存。”法国伟大作家萨特说:“仅仅写作这个事实本身就证明我有天才。这是因为,如果写作的活动是完美的,那么它就要求一个作家有天才。写完美的事物这个事实是一个人天才的证明。一个人可能为了写完美的事物而想去写。此外,同时那些不是十分完美的事物多少超出了完美的界限而走得更远。”在艾略特这里,写作不是人生的衍生物;相反,有了作品,人生便成为它的枝节。因为写作,所以完美,写作本身就是一件完美的事。归根结底,艾略特不过是一个不很完美的人在做一件完美的事,但他做这件事比一般人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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