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从造物认前身

    在注意力成为稀缺资源的当下，一个好的名字对于下一步的可能深入，极其重要。我坦承，是《制器尚象》这个书名打动了我，勾我一探究竟的。“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 卜筮者尚其占”，此段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撞见《制器尚象》，马上如逢故人一般，分外亲切。

    《制器尚象：中国古代器物文化研究》一书，是二十多位学者“读取被造物封存的历史信息”的学术论文结集。《制》书廿五篇论文分了三组：“器物源流研究”，讨论了周代的“行器”“改制不改道”的周秦工艺制度、雄戟的楚汉文化背景、辟邪天禄的演化、女真“深檐胡帽”的盛衰、晚明外销瓷装饰图像的应客、杆秤刻度的形成变化、（多层食盒）樏的形制演变；“器物名物研究”，探讨了马王堆一号墓北边厢随葬器物和空间关系、汉墓内棺盖上所置玉璧的礼仪功能、东汉解注瓶与汉墓中的北斗图像、汉简中的三辨券、哈萨克斯坦斯坦卡格里贵族墓葬金饰上的柱台与西王母宝座的关系、汉晋有翼铜人的道教属性、麈尾与六朝的审美、唐宋之时名砚的起落、古代墓葬装饰中梳妆图的意蕴、商代神人纹双鸟鼓纹饰的巫觋身份认证；“器物周边研究”，研讨了洛阳西朱村曹魏墓石刻铭中的镜鉴、宋墓中剪刀与熨斗图像组合传递的信息、景德镇明民窑青花的年代、明代造物透出的“崇古”与“追新”意识、中国史前陶器纹饰的造纹取象依据、作册盘铜鼋的“庸器”特征。

    即使如此这般对文集中论文主题加以概括，估计还是会让不少人望而生畏的。加上标题、摘要、关键词、脚注、正文、小结这么完整的论文形态，曾为论文熬灯费蜡过的，大概更要大摇其头了。从这个角度看，《尚象制器》这一源于《周易·系辞》的书名，不但高度概括了汇聚论文的主题特质，在破除个人成见上面，更是为功不小。一旦打开文本，几乎每一篇独立的论文，都给我相当充实而愉快的阅读体验，让我忘却了文本的论文面貌。由此引发的深长之思，倒是常常令我掩卷而叹。

    譬如我们往往不自觉会将头有犄角的神兽辟邪、天禄，视为本土尤其是两汉的当然造型，《犄角猛兽》一文通过比对大量两汉以前中外出土或收藏的墓石、画像石、画像砖、铜镜、铜牌饰、金饰、玉雕、铜器、镇墓兽、印章、摩崖、印章、牙雕、来通杯、石雕、壁画、彩绘棺、刺绣、木纹上摩刻的有角神兽造型，认为“辟邪、天禄之前，亚欧大陆上有中国的角龙和中国以西的角狮两大犄角猛兽的造型传统，辟邪、天禄形象正是这两种传统的融合，且更显中国以西角狮的形象特点”，这结论就很扎实。辟邪、天禄，大概是两汉最为风行的造型之一，这融合东西神兽的时段，正在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之后，不算巧合。

    再比如《迎合、微变和程序化》，集中讨论了晚明外销瓷上源于中国传统民间图样的主题纹样，如何适应先期西洋后来欧西海外市场时，悄然适应客户偏好甚至按照订单出活的，“明末内销青花瓷器，在国内大范围的民用需求下，从总体装饰风格上来说，是追随文人写意风格，画风趋于抽象和简约。但是，外销瓷器确是当时欧洲中上层阶级所享有的奢侈品，在装饰上极富装饰性，具有细致化发展的取向。”

    又比如《试析卡格里金饰上的柱台形象》，论证了金饰上的柱台形象，与中亚塞种文化中的祭台式铜盘和汉画中的宝座有长期的交流融合关系，并推测“柱台形象以及与其相关的汉画中的‘宝座’形象可能源于拜火教祭祀中实际使用的青铜祭台，但祭台这一实物可能在文化交流中逐渐淡出使用，而其留存下来的二维图像继续在文化交流中扮演重要角色”。

    《制》书予人的启发是多方面的，我之所以特别挑出其中三篇来说事，是觉得如阿Q兄所自豪的“我们先前”，还真不乏鲁迅先生所主张“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的“拿来主义”胆识与能耐。拿得坦然，送得得体——如此“前身”，才值得今天追怀与发皇吧。“没有拿来的，人不能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鲁迅先生87年前的感喟，仍未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