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能有今天的成功,离不开当年的抉择。自《人生》成名以后,路遥一直承受着外界压力,即“认为《人生》是我不能再逾越的一个高度”。
当时正值改革开放之初,各种文艺思潮涌进国门,不少作家试图寻找新的灵感。但在别人争先恐后的时候,路遥却犹豫了:“在当前各种文学思潮日新月异风起云涌的背景下,是否还能用类似《人生》式的已被宣布为过时的创作手法完成这部作品呢?”
在那个年代,路遥有这个念头似乎很没“出息”。但他宁愿迷茫,落单,也不愿赶时髦,装样子。就像干庄稼活要从播种扎根开始,路遥回溯自己创作的原初动力,强调“那一点原始的种子最重要”。而黄土高原带给路遥彻骨难忘的创作灵感只能是:“童年。不堪回首。贫穷饥饿,且又有一颗敏感自尊的心。无法统一的矛盾,一生下来就面对的现实。”这些是路遥心中的野火,也是沉甸甸的矿藏。
一旦决心“完全用自己的心灵写作”,路遥的抉择便坚定了,那就是:“把一切伟人和他们的写作方法、写作技巧都统统赶出房子”,“人可以亏人,土地不会亏人”,只要“作者真诚地描绘了生活,并没有‘弄虚作假’,同时还率直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认识,这一切就足够了”。当路遥再度提笔,他眼前晃过的是七八岁时为了读书而克制亲情的辛酸和早慧;是走进中学考场时的贫穷与绝望:“哪怕不让我读书,我也要证明我能考上”,结果在全县上千名考生中名列前茅……柳青说过:人生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路遥在关键时刻听从内心的声音,更为猛烈地把苦难中的激情喷发出来,他相信其中必有能感动读者的东西,最终成就了《平凡的世界》。
令人惊异的是:当年着迷于西方现代派、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潮流,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深刻的作品,而路遥选择的所谓最传统、最土气的创作方法,却产生了中国当代小说史上最浪漫、最长久为读者喜爱的一个艺术形象孙少平。
概括地说,孙少平的浪漫本质不在于他的生活命运,而在于他是罕有的生活观察者和思考者。他高中毕业后不愿留在农村,不是因为穷,而是只想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所以不愿和哥哥孙少安经营越来越火红的砖窑。这个人物显然不像高加林那样是生活中常见的,而是更多存在于作者的想象和理想当中,需要充沛的创造心力。孙少平的温情与敏感,甚至让人想起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的日瓦戈。日瓦戈医生从前线归来,因和朋友享用一餐野鸭子而莫名不安,因为在俄罗斯困苦的夜晚,“独享的幸福并不是幸福”。同样,孙少平的喜怒哀乐也纠结于:“作为血统的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焦灼的关怀之情。”那么,这样的精神漫游者,追求理想而似乎过于理想,为什么总让人心里热乎乎的,很难忘怀呢?也许,起自于生活的艺术,最珍重的仍是生活的诗意,最执著的是灵魂的痛苦与升华。无论如何,作家不应仅仅是一个码字、说书的人,不能把揭黑幕的下作装作是直面现实,把玩世不恭装作是大胆无畏,把以丑审丑装作是对人性的深刻洞察。
那么,路遥是不是一位伟大作家呢? 你是问学者、别的作家还是问时间呢? 学者似乎更青睐能显示其阐释能力的作品。作家应该多做少言。事实是,无论时尚潮流怎样变化,路遥的书总有新的读者,不少人会读上第二、第三遍。真正的敬意起自不断的阅读。当年,路遥为了写作曾“潜入”一位省领导家熟悉生活,今天,假如那所房子和后人还在,值得荣幸的该是作家的这次造访了——哦,路遥就是从那扇门进来的,在这把椅子上坐过,又问了些什么,往作品里写进些什么……这时过境迁的盛誉,可不是虚荣,而是真正的缅怀降临。
当路遥呕心沥血写完《平凡的世界》,从黄土高坡走向荣誉顶峰,他却发现“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不能使他满足,他仍然期望“永远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用自己的创作“与人世间无数的心灵沟通”。我想他做到了,他的作品已经融入中国精神文化中烁烁生辉的部分而永远为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