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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10月20日 星期三

    忆高莽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10月20日   07 版)

        作者(右一)在高莽先生(左一)家做客

        ■曹积三

        白山黑水多俊才,1926年生于哈尔滨的高莽便是了得的一位。

        1943年,还是学生时,17岁的高莽便以译作——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曾是多么美多么鲜的一些玫瑰》闪亮文坛,从此,其作品如那芳芬的玫瑰一样,开放在受众面前,直到他2017年九秩有一,出版《高莽》后,乘鹤而去。

        高先生驰骋文、画两坛,整整74个春秋,皇皇伟绩,驰名中外。他隽笔书华章,丹青绘精英,众多桂冠闪耀一身:中外人民友谊的文化使者、俄苏文学研究家,翻译翘楚、著名画家、文坛常青树、继往开来的《世界文学》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俄罗斯美术研究院名誉院士,含金量十足。俄罗斯总统曾授其“友谊”勋章;并获得普希金、高尔基、奥斯托罗夫斯基等多种俄罗斯奖章;2011年中国翻译协会隆重授其“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我认识高莽先生就是从他的名人肖像画开始的,确切地说是看到他为上、中、下三册的《外国名作家传》的作家造像开始的。

        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发生的事。他为那套书所绘的外国作家肖像,惟妙惟肖,生动逼真,虽然是黑白两色,却端的传神,让人过目难忘,特别是其中前苏联的作家,画得格外具有神韵,后来知道,他为此研究过大量的资料,有的还去过他们的故居,访问过相关的人士,下了很多功夫。毋庸讳言,他的画像,为《外国名作家传》增色不少。如果没有他的画,也许不会有那么多的读者会那么喜欢这套书,我便是其中之一。

        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决意要出本书,请高莽先生画人物肖像。

        十几年后,当我决定编《当代百家话读书》时,就去拜会高莽先生。我深知书中将有百余幅人物肖像,画起来,并非一日之功,是件很粘手的活儿,这要占去先生很多时间,他会答应吗?

        那时,先生住在海淀昌运宫一号楼,我登门造访,说明来意,他爽快地说了两个字:“好吧!”

        这两个字,说得我心头发烫。

        其实,当时,他手上有许多的活儿,为画我书中的人物肖像,将它们都搁下了。

        我更不晓得的是,那时,他身体的许多部件已经亮起红灯,他心里悄悄在说:“今年是我最后一年!”他竟要把他生命最后的时光献给《当代百家话读书》,这是何等的慷慨! 倘若我知道如此,也许会改变主意的。叫人欣慰的是,那之后,他又“最后”了21年。

        正是因了《当代百家话读书》,使我与高莽先生有了交往的机缘。

        曾见有才气的人,话语间常常会不经意地透出些桀骜之气,他却没有。

        他的谈吐,同他的为人一样,淳朴,淡泊,如行云流水,但却十分的睿智,幽默。他常常为我讲述他不谙世俗,遭小人骂,受恶人骗的故事。同他聊天,体味到他渊博的学识,和对世事、社会、人生的冷峻透视,总觉得长见识,受益匪浅。

        那时,他的书房,兼着他的画室和会客室,什物很多,转身的范围都很小,我简直无法相信,他的那些大幅的画作,如陈列在梅兰芳故居纪念馆里的《赞梅图》、被小人骗走的《孔子》等,都是怎样在这间屋子里完成的。

        “开个特区,把东西往四面撤,画纸铺在地上,一段一段地画,再大的画也不难完成。”

        他说得很轻松,似乎窄小的空间对于施展他的才情并无大碍。

        听了,谁能不为他这种超然物外的精神所打动?

        他告诉我其房子共有3室。这书房,是面积最大的一间。另外两间,除了他和夫人孙杰大姐的卧室,便是母亲的屋子。

        我想看望高先生的令堂。他说:“请吧!”

        打开屋门,只见老人躺在床上,面庞清朗,皮肤白皙,可以想见,年轻时其容貌一定会很出众。但岁月沧桑总是那样的无情,让美丽的容貌慢慢蚀去,现在老人已经很瘦了,特别是那一双劳累一生的手显得有些枯干。

        高先生说:“明年,我母亲就100岁了!”

        我很吃惊,老人竟是望百寿星,耄耋之年还有令堂这尊佛陪伴在家,真是令人羡慕得很。

        高先生深深地爱着他的母亲,曾充满诗意地深情写道:

        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妈妈怎样用一双细嫩的手为我洗头,洗身,洗脚。她的手轻轻摸抚着我的皮肤,好惬意,好温柔哟!

        我喜欢伏在妈妈身边,看她在布头上缝绣彩色花条。她那么专注,那么细心,缝了拆,拆了缝,稍有欠妥的地方,一定返工。后来,我看到布头上绽开了鲜花,长出了绿叶,飞来了小鸟,似乎还能闻到花草的清香,听到鸟儿的啼鸣。这是妈妈为我缝制的枕头套。我喜爱极了。我睡在这个枕头上,感受到妈妈的手爱抚着我的脸,温暖着我的心,连夜里的梦也不太苦涩了。

        高莽先生常常忆起童年时妈妈对她的慈爱。读小学时,班上演节目,老师让他扮演小松鼠,可服装却要自己解决。妈妈一笑说,她有办法。只见她买来一块灰绒布,琢磨起来。白天忙,没功夫,就在晚上对着油灯,比量着高莽的身子,裁裁剪剪……

        一天早上,一件带着大尾巴的松鼠服,像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妈妈的手上,高莽穿上,真像只松鼠,十分的逗人,美得他“哏哏”地笑出了声。

        可他哪里知道,妈妈为了让他高兴,三天三夜没有阖眼。

        母亲九秩大寿时,高莽先生送娘一件礼物,用他在“五七干校”时练就的手艺,亲手为老人家缝制了一套衣裤。母亲接过衣服,端详了许久,眼睛里闪着欣慰却有点异样的光芒。

        那天晚上,高莽先生午夜醒来,发现母亲房间的门缝里透出灯光。他担心妈妈忘记了关灯,影响她的睡眠,便悄悄地走到门前,朝里一望,惊呆了!

        只见母亲戴着老花镜,手里握着剪子,在拆儿子给他缝制的那套衣裤。

        高莽先生没敢打扰母亲,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卧室,可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妈妈,这可是您60岁的儿子一针一线孝敬您的礼物哇!

        几天过后,他终于憋不住了,问母亲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你的活儿干得不地道,针线走得不直,也不匀,看着多不顺眼呐!”

        老人家本想偷偷地将那衣裤拆了,重新缝起来,哪成想,手不听使唤了,拿起针就抖个不停,衣裳没有缝就,还让儿子发现了。

        高莽先生望着母亲那双枯干的手,很是心疼,更觉得母亲了不起,人虽老了,可心里还是一朵花,像以前一样的要强,无论干什么事,都尽心尽力,不让别人有些许的挑剔;他要求儿子也一样。

        老人家不识字,但却爱看儿子写字、画画。没卧床之前,常常坐在儿子身旁,默默地看着他伏案忙碌着,注视着儿子手中的笔在纸上滑动着。欣赏和羡慕中,浸透着她对儿子深深的爱。

        她曾叮嘱儿子:待她死后,在她心口窝上,放一本书,到了另一个世界,她一定要去学字,读书,弥补今生今世的遗憾。

        高莽先生敬重母亲,深深地爱着母亲。

        后来,老人卧床了,一切均不能自理。

        高先生的夫人孙杰大姐患有眼疾,后来不幸失明,帮不上他。

        每天,特别是夜里,高莽先生都要几次起来将娘抱下床“解手”。斯时,他已是近70岁的人了,而且有腰疾,抱娘上床、下床,已勉为其难,他多半是单腿跪在地上,用另一只腿的膝盖顶着床沿,才能满头大汗地将母亲抱上床去。

        他觉得侍奉母亲,是应尽的孝心,倘能多侍奉一天老人家,做儿的心里会感到宽慰。

        老人家102岁时走了,高莽先生是那样地留恋母亲,舍不得她离去。

        母亲虽然走了,但叮嘱却还响在他的耳边:

        “孩子,你给男人画像,要画得比真人年轻些;画女人时,一定要比真人漂亮才行。”

        高先生也说不清老人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可他觉得妈妈倒是捕捉到了一般人的好恶心理,担心他的笔对不上被画者的心思。

        高先生在为《当代百家话读书》中的撰稿者画像时,还真遇到了几件事,其中,有位女士看了画像后,大约是觉得画者没有将她画美,便来信问我,画者是谁? 那潜台词是不言而喻的。

        高莽先生当然牢记着母亲的提醒,但他画像有雷打不动的原则,那就是形神兼备,尤其要传神。在传神中,表现被画者的个性和特点,绝不天马行空,胡乱溢美。在《当代百家话读书》中,他为105位文化精英造像,不仅人物众多,而且,俊才们囊括多种学科、行当,特点各异,真是难为了他。

        他在照料卧床的百岁老母的同时,一个个地琢磨着,一位位地画着,一笔不苟,精益求精,汗水涔涔地画了整整一个夏天。

        其间,他换掉两副眼镜,病痒折磨着他,也不在乎。这本书行世后,获得全国大奖,直到十多年后,还有读者打来电话,询问何时再版,可见读者欢迎的程度,而这欢迎,是与高莽先生的心血与辛苦分不开的,他的人物造像为书中的内容增添了魅力。

        因了《当代百家话读书》让我走近了高莽先生,并进一步了解、熟悉了他,倘若全面评价他,应该增加一个称谓——孝子。他不仅是学富五车的学者、妙笔生花的才子,还是一位美德于身的孝子。

        高莽先生是位充满爱心的大丈夫,他孝敬母亲,也疼爱自己相濡以沫一生的夫人。他与夫人孙杰大姐都属虎,所以他戏称自己的家是“老虎洞”,其好友、书画家古干特意题了一方匾额“老虎洞”悬挂于客厅门楣的上方。

        1947年由高莽先生翻译的俄罗斯剧本《保尔·柯察金》在哈尔滨首演,饰演冬妮娅的是当时任小学教员的孙杰。她为演好角色,去向高莽讨教,在其帮助下,角色演得相当成功。那年,两位年轻人都正值20的芳华,因了保尔·柯察金,1953年,男才女貌的他们结为百年之好。随之,度过了幸福难忘的一生。

        天有不测风云,晚年,孙杰大姐因眼疾双目失明。高莽先生为心爱的夫人当眼睛,每天都要给她读书、读报、读来信,讲天下的新闻,令其心头依旧充满阳光,充满快乐。

        高莽去世的前一年,恰好九秩,他告诉密友,曾有一位美貌的知性女子,暗恋他一生,终身未嫁,这是他在参加其追悼会时得知的。

        高先生一生忠诚于夫人,夫人失明了,依然是他的最爱。

        先生曾对我说过,他不希望自己走在孙杰大姐的前面,理由是显而易见的。

        朋友们有谁不希望他们夫妇长寿呢?

        密友鲁光兄在他九秩那一年,曾写有一诗,为其祈福,诗云:

        老虎九十不出洞,写画人生不放松,待到高兄百岁时,老友相聚喝一盅。

        然而,天不假年,越年,2017年10月6日晚22时30分,高先生溘然逝世。5个月之后,2018年4月24日12时,孙杰大姐脚步匆匆与高先生相聚天堂了。

        故人已辞“老虎洞”,“老虎洞”里景幽幽,亲情、爱情,依然在这里氤氲着祥瑞;文隽、画雅,依然伴着高先生和孙杰大姐惬意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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