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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10月13日 星期三

    文徵明的“隐德”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10月13日   12 版)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p262-263)

        文徵明《藂桂斋图》(p230-231)

        周道振先生尘封三十年书稿,以诗、文、书、画为线索,完整记录文徵明卓绝风雅的一生。    

        三不应

        徵明返吴后,不问世事,以翰墨为乐。来求他诗、文、书、画的络绎不绝,门庭没有空闲的时候。有些邻居里人,拿了自己做的饼团之类的食品作为礼物,上门请徵明书画的,徵明总是欣然接受,乐于为之写画。

        但徵明也不是来者不拒。他早年就给自己定了个“书画三不应”的规矩。所谓三不应:一是宗室藩王不应,二是中贵官宦不应,三是外夷诸国不应。所以当刘瑾和宁王得势的时候,徵明与他们没有丝毫关系。在两人失败后,查抄家产时,没有发现徵明的片纸只字。

        据说藩王中的周王备了古鼎古镜,徽王备了金宝瓶和其他礼物约值百金作为贽礼,差人送到徵明家里,说:“我们大王对先生没有什么请求,这些礼物只是表示我们大王敬慕先生的意思而已。请先生启封一看。”徵明说:“大王送的重礼,我是决不能受的。如果启封后再辞谢不受,那就不恭敬了。”坚持不肯打开一看,原封退还,连谢启也不必写了。这样就避免了和藩王通讯的嫌疑。

        另有一个唐王,他备了几锭金子,派了个承奉官捧到苏州,要求徵明画画。徵明坚决拒绝,不见承奉官,也不启看唐王的来信。这个承奉官在苏州流连了两天,没有办法,只好回去了。

        其实,还不止于“三不应”。翰林院里有一些官员,不是真正与徵明相知,而随便来要他写字绘画,他就不加理睬。就是有些来往的朋友,如果不是郑重提出要求,徵明也往往不肯轻易下笔。

        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提到聂豹求画的事。

        何良俊是松江华亭人,字元朗,与弟良傅都是早有才名,和徵明都有交往。何良俊少时读书,二十年不下楼。他经过苏州,总要谒见文徵明。有时早晨到文家,徵明问他:“你吃过早饭没有?”何良俊回答说:“已经吃过了。如果老先生还没有吃,我陪老先生再吃一些。”何良俊想看徵明所藏书画,徵明总是亲到藏书室里捧四卷出来,展阅后,捧进去,再换四卷出来。如此往返三四次,都不厌倦。

        何良俊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谒选得南京翰林院孔目。从北京回南京时,聂豹官兵部尚书,做了一篇《赠翰林孔目何元朗至南都序》,序末说:“元朗素推衡山文先生,予老友也。归过吴门,为予道起居,并问兹所云者何如?”聂豹又写了两封信,托何良俊带到苏州,一封给文徵明,一封给王庭,并对何良俊说:“你替我求衡山画一幅画,你题首诗在上面,然后把画寄给我。”

        聂豹,字文蔚,吉安永丰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授华亭知县,有善政。嘉靖四年召拜御史。在京师时,曾以所藏颜真卿《祭侄文稿》请徵明题跋。徵明曾将此稿摹了副本,后来刻入《停云馆帖》。聂豹于嘉靖九年自福建巡按出为苏州知府,因丁忧回家。

        何良俊到苏州后,带了聂豹的信去见文徵明,又把聂豹的赠序给他看。叙谈很融洽,但当何良俊提到聂豹求画之事,徵明顿时变色不乐,说:“这个人没有道理,过去他从来没有讲到要我的画,现在一做兵部尚书,就来讨画。”

        王庭是五十六岁从江西参议致仕回来的,这时候与文徵明、钱同爱等结了乡社,时时一起徜徉在湖山之间。何良俊把这件事告诉了王庭,恳求王庭从中斡旋。王庭听了后,连忙摇手说:“此老,我不惹他。”所以这幅画,何良俊始终没有求得。

        也就在这一年,陈鎏拿了祝允明应鄢茂卿所请为欧阳凤林写的手卷求徵明题跋。陈鎏,字子兼,号雨泉,吴人。他的父亲陈冕与徵明也有交往。陈冕比文徵明小一岁,没有做官。死后,徵明写了墓表。陈鎏为嘉靖十七年进士,授工部主事,仕终四川右布政使,有政声。善行草书,尤善写署书,即题写匾额之类。他为人大度豁达,很真率,在北京时,与欧阳凤林也要好。欧阳凤林是否是《明史》中《严嵩传》里所说的“尚书吴鹏、欧阳必进、高燿、许论辈皆惴惴事嵩”的欧阳必进,尚不可考。但与严嵩父子的心腹鄢懋卿交好,人品怎样,也已可知。所以徵明借口去昆山,由儿子文彭题了几句,敷衍过去。后六年,欧阳凤林又到苏州,仍想请徵明写题跋,徵明还是没有下笔。黄省曾跋云:

        后六年而欧翁复恳文夫子,遂淹匿斋头。忆昔欧翁两过吴,而不得文夫子一笔,此卷不能全二美也。

        达官贵人,文徵明是否都不肯为之作书画呢? 那又不然。从明清人的一些记载里,可以知道他早年为礼部尚书吴宽画过《海月庵图》。吴宽是老师,也可算例外。他又为大学士李东阳画了《西涯图》,为南京礼部尚书乔宇画了《白岩图》。致仕后,徵明也曾为大学士徐阶画了《永锡难老图》,又为句容王玮画了《句曲山房图》。王玮,字克明,号克斋。当徵明在北京做官时,王玮官大理寺左寺副,曾请徵明画这幅图。不久徵明致仕返吴,王玮也升江西按察佥事离京。他历官有清操,到徵明七十二岁时,二人分别将近二十年,这时王玮官户部侍郎出督漕运。王玮寄信给徵明,重提旧事,徵明画了图并题了长诗寄他。这说明只要是正派人物,能以礼相求,徵明不会不肯的。

        此外,若是贫穷的读书人、老朋友的后人、亲戚中家境有困难的那些人求书画,徵明总是不加考虑就答应了。有时要求他多画一些或多写一些时,即使花一整天也没有厌倦的辞色。一些富商大贾或高官崇爵,他们虽富有金银珠宝,却没有办法求得徵明的一纸半幅。他们就用高价从穷书生、贫亲戚那里收买徵明的字画。所以家境比较窘寒的人,靠了这个办法来维持生活的,也大有人在。

        不拜客

        除了“书画三不应”之外,在人事应酬上,徵明又有不拜客和不受礼的原则。

        当时大小官员到苏州或经过苏州的,总要到文家拜访。有的人有所请教,也有些人以得到接见为荣。徵明就在厅堂接见来客,郑重拜谢,并讲明不去答拜。也就是说对那些到苏州上任的官员,就不再到官衙里去答拜,对那些过路的官员,就不到他的驿馆里或舟船上去答拜。所送的礼物,即使是抚按诸公的,也都辞谢不受。

        礼部尚书严嵩因事经过苏州,特地到曹家巷拜访文徵明。他在徵明家里逗留的时间很长,在分别时,徵明仍旧是在自家厅堂上向严嵩致谢,并说明不再到严嵩的官船去回拜。

        严嵩,字惟中,分宜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进编修,因病告假,先后在钤山读书十年。所做的诗和古文辞,颇有清誉。他为人心性狭隘,治家纤啬,所以多数人不大看重他。他在南京官礼部尚书,五年没有升迁。嘉靖十五年(1536)十二月,因贺万寿节到了北京。当时朝廷商议要重修《宋史》,所以就留严嵩以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主持重修《宋史》的工作。

        严嵩以为文徵明接待寻常过客,藉口向例,不肯到河下拜客,倒也罢了,像他这样的身份、名望,至少应该回谒一下。岂知他停留了两天,也不见徵明,心里着实生气。到了京里,和工部尚书顾璘谈起,就说:“文衡山为人极好,只是他与人没往来,自己说‘从来不到河下拜客’。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我经过苏州,特地去看他,他却也不肯破例。”顾璘对严嵩说:“此其所以为文衡山,他如果不回拜别人,却特别来回拜你,还能算是文衡山吗?”

        其实文徵明也不是一概不拜客,就是在苏州的现任官员,徵明也曾去回拜过。南充王廷来苏州官知府时,就有这样的情况。

        王廷,字子正,南充人,嘉靖十一年进士,授御史。因弹劾吏部尚书汪,谪官。嘉靖二十一年以工部侍郎任苏州知府。办事认真廉明,很得老百姓赞扬,把他比作宋朝的赵抃。后来官至左都御史,直节劲气,始终不变。

        王廷每月要到文徵明家里去三四次。去时,到曹家巷口,跟班的人留在巷口。王廷到文家门口,下轿子,到门房间换了便衣巾帽,径直去徵明的书房。既不待看门人进去通报,也不待主人出来迎接。王廷每次来访,常常盘桓到很晚。徵明与他谈文论艺,从来不谈俗事。也有人想求徵明在王廷面前请托些什么,徵明一概拒绝。说:“我与王公谈讲的,不涉及世务。如果稍涉干请,不但把自己看轻了,也看轻王公了。”每次留饭,也只是徵明家常吃的几个便菜,有时连荤菜也没有,王廷却也尽饱而去。

        王廷曾以二本册页请文徵明写《四体千字文》,虽是六月炎暑,徵明也动笔替他写了。《千字文》写好后,还有多余纸页,徵明就用行书写了他自己所做的诗。这两本册页,写了二十多天才写完。现在传世有徵明写给王廷十封短札,其中有几封是关于薛蕙墓碑的事。薛蕙死于嘉靖二十年正月,十月葬。王廷在二十一年到任,就请徵明做了《吏部郎中西原薛君墓碑铭》,并用古隶书写,在苏州刻石后,运到亳州去。其中有两札云:

        向辱车马临贶,仓卒不能为礼;顾劳称谢,寔深惭悚。承惠墓碑,领次多感。小字《千字文》四册漫往,或可副人事之乏耳,容易容易。徵明顿首上覆,郡尊相公南岷先生侍史。

        即刻敬叩钤阶报谒。王贰守先生却至庙中奉候。徵明顿首奉复祖父母大人南岷先生执事。谨空后。

        按,第二札中“报谒”即回拜;信尾“祖父母”是对本地长官的尊称。从此札中可知,就是在任的地方官员,文徵明也有报谒的例子。他的不拜客,仅是为某一些人,特别像严嵩这种官高而品卑的人物所设。《式古堂书画汇考》载姚绶《李商隐诗卷》后面有文徵明题辞:“嘉靖癸卯五月十又一日,徵明与魏君维翰同观于金阊舟中。”徵明去魏维翰舟中,是否为报谒,不得而知。但他确是到了来访者魏维翰停在金阊门外的舟中,同观了姚绶书卷并题了名。

        致王廷其他数札,是徵明因王廷赠他《旧唐书》《韦集》、凉席等而“领次知感”,是道谢的信札。

        文嘉《先君行略》说:“公平生最严于义利之辨,居家三十年,凡抚按诸公馈遗,悉却不受;虽违众不恤。”则也是非其人,就“悉却不受”了。

        拒撰寿诗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戊午,徵明已经八十九岁。这一年,上柱国华盖殿大学士严嵩七十九岁,天下大小官员,都在勾心斗角地准备明年为严阁老祝寿。

        苏州知府温景葵特地到文徵明家里,请他做寿诗。

        温景葵,山西大同人。举人,嘉靖三十五年以福建道监察御史升任。大概没有什么好的政迹,所以《苏州府志》没有把他写入《名宦传》,只在《历代郡守知府》中记录他于嘉靖三十八年升霸州副使去任。温景葵在嘉靖三十六年撰《苏州府学义田记》,由徵明行书,梁元寿镌石。

        严嵩自进京官礼部尚书后,专以柔媚、“恭谨”“朴诚”来事奉刚愎独断、猜忌好杀的世宗皇帝,并取得了世宗的信任。嘉靖二十一年八月进武英殿大学士后,君宠日固,凶焰日炽。在嘉靖二十七年杀都御史曾铣、大学士夏言;二十九年杀兵部尚书丁汝夔;三十四年杀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三十六年杀锦衣卫经历沈炼。文徵明在严嵩初进京官礼部尚书时,已借例不拜客而不到河下报谒,此时又怎肯为之撰寿诗呢?

        要文徵明为严嵩做寿诗这件事,前人并没有记录。但有文徵明给王庭的一件手札,虽然直到三百五十年后即清宣统元年(1909)才为李葆恂《三邕翠墨簃题跋》所著录,看来倒不是赝作。全文如下:

        昨蒙府公垂顾,命为介翁寿诗。徵明鄙劣之词,固不足为时轻重。老退林下三十余年,未尝敢以贱姓名通于卿相之门。今犬马之齿,逾八望九,去死不远,岂能强颜冒面,更为此事? 昨承面命,不得控辞。终夕思之,中心耿耿。欲望阳湖转达此情,必望准免,以全鄙志。倘以唐突为罪,亦不得辞也。伏纸恳恳,徵明顿首恳告阳湖先生执事。前石川之事,执事所知,此亦可监。

        阳湖是王庭的号,冯时可《王参议小传》云:“温景葵来守苏,公(王庭)于温守,座主也,温执弟子礼甚谨,朔望岁有馈,皆不受。”温景葵上门来请徵明做寿诗,大概一时不能坚辞,心里却着实不愿意。于是要王庭利用“座主”这一层情面,代为转圜。徵明辞意虽宛转,却也很坚定,说即使温知府不痛快,也只好告罪了。信末附三句中,石川是昆山张寰的号,他曾请徵明做他父亲墓志,拿家藏书画请徵明鉴定题跋,陪友好来谒见,可能也有类似的请求,遭到徵明的拒绝。

        关于文徵明和严氏的关系,近人缪荃孙说:“严氏钤山堂所藏书画,是文氏父子替他鉴定的。”不清楚是什么根据。《钤山堂书画记》是文嘉编写的。不过这是严嵩父子家产被罚没以后,嘉靖四十四年,提学何宾涯叫文嘉去检查严氏书画时所作的记录。这时徵明已死了六年。当严氏声势熏灼,四方历年投献,以至巧取豪夺的书画必多。徵明既没有和严氏在京城往还的踪迹,严氏也断没有将所得书画拿到苏州来请他们鉴定的道理。

        从流传下来的《永锡难老图》看,可知文徵明也不是绝对不向时宰祝寿,这幅图就是向东阁大学士徐阶祝贺诞辰的。

        徐阶,字子升,号存斋。松江华亭人。嘉靖二年廷试第三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那时徵明刚应贡进京,因荐授了翰林院待诏。论官阶,待诏是从九品,编修正七品。论科举,徵明是不第的老诸生,徐阶是探花及第。但徐阶并不因徵明是荐举或官卑职小而有所轻视,敬重徵明像同官和前辈一样。因为徐阶还没有结婚,所以朝廷准他归娶。又因父丧守制,服除,补故官。此时徵明已致仕归里了。嘉靖九年,徐阶对张璁建议撤去孔子被封的王号和以木主代替塑像,上表提了“三不必”“五不可”的理由,张璁怒责徐阶“背叛他”。徐阶说:“我没有依附你,谈不到背叛。”谪延平府推官。

        嘉靖二十一年王廷官苏州知府时,徐阶以江西提学副使进京,路过吴门,王廷特在竹堂寺设席相款,独请文徵明同席相陪。徐阶有信札提到此日情况:

        别后以初二日至姑苏。次日,与衡山、南岷饮竹堂寺。有僧颇能诗,出示沈石田、王守溪所题梅花卷,展诵数四。僧又摘花瀹茗,作诸清供。因留至暮,得衡山赠行诗一首而归。

        徵明所做赠行诗已失传。

        徐阶后自国子祭酒迁礼部右侍郎,改吏部。按照惯例,吏部官员一般接见其他官员时,不多讲话。而徐阶则是谦恭折节,在接见时,详问边害、吏治、民瘼等,因而得到各方面的好感。此后,嘉靖二十八年任礼部尚书起,十年中加太子太保,晋少保,兼东阁大学士,进柱国,晋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加少傅,进吏部尚书。嘉靖三十六年,徵明应徐阶侄儿徐瑚的请求,画了《永锡难老图》,而且题诗云:

        经纶黄阁履忧端,五十才临鬓已斑。早际风云裨衮职,久依日月近龙颜。天教昌炽应难老,身系安危未许闲。白发野人何所颂?短章聊赋信南山。

        后面又题小识云:“大学士存斋先生,九月实维降诞之辰。从子瑚,索诗称庆。徵明于公,固有不能已于言者,既为制图,复赘短什。时嘉靖三十六年丁巳,长洲文徵明顿首上。”

        从徵明款识中,知徐瑚仅是“索诗称庆”,而徵明非但做诗,而且有图。次年温景葵为严嵩求寿诗而坚不可得,徵明的爱憎是很清楚的。

        此后徐阶支持邹应龙上表劾除了严嵩父子。他立朝有宰相风度,保全善类也多。在世宗死后,徐阶草遗诏,对斋醮、土木、珠宝、织作等事完全停止或罢除,因议“大礼”时得罪的人悉数复官。遗诏发表后,大家认为是一件盛事。

        涵养

        背后议论别人的长短,是一般人通病,但文徵明不这样,因此受到大家的推崇。他自己不背后说人是非,别人在他面前说旁人的好歹,他也不爱听,总是随即把话题转移开了,别人也就说不下去了。反正使人难堪的事,他总是不肯做。有一次,有人请他吃酒,随后又来了一位客人。主人问客人:“怎么来得这样晚?”这位客人说:“文衡山邀我去吃酒,留连很久,因此迟到了。”原来这位客人不认识文徵明,当面扯了个谎。在座的客人都暗中觉得好笑。文徵明惟恐有人说穿,随即起身,若无其事地自称“老张”,对主人说道:“有点不舒服,不能多坐,只好先走一步了。”主客会意,送出门外,徵明还暗暗叮嘱说:“诸君千万不要说明,否则人家日后面子上下不去。”

        又有人记录了一件故事,说是文徵明向一位往来较多的贵公子借过一百两银子,后来已经还清了。这位公子死后,他的父亲接连来看文徵明。徵明心想,他一定只知道这一次借款,但却不知道已还款。虽然他没有说出口,用意不问可知。不过,“死无对证”,别人不相信,难免是个话柄,还是不计较的好。因此,文徵明又设法借了一百两奉还。后来,公子的父亲在儿子书里意外看到写着收到文徵明还债的话,连忙退还了多要的银子。不用说,这人是又惊又愧。

        这件事,自然流传开了。在清人李果的笔下,是这样写的:

        儒生某,积馆谷五十金,强留先生所,权子母利,月请给之。后儒生年老,尽收其资。殁,而其子不知也,请于先生,先生如数应之。其夕,子梦父怒责曰:“文先生长者,吾往以失馆,尽归其资矣。麓中某书卷末,有次第笔记可稽也。亟以还,否,吾不祐汝。”其子乃以银归先生。先生曰:“若翁所存,固偿之矣。此五十金,以吾子窘,敬为故人助丧耳,勿辞。他日尔翁见梦,幸告以吾意。”

        以上轶事,有一些神怪气味。反正基本情况看来是一样的。

        李果在《书文衡山遗事》里还提到另一件文徵明隐瞒别人过失的事。

        郡有富室者,慕先生名,迎至家。方秋暑,酒罢,留先生宿。尽以席上银杯陈榻前,将以贻先生。先生端坐罗帏。一人突入,攫二杯去,盖坐客也。先生曰:“言之,其人绝交矣!”诘旦,留一简与阍者,绐曰:“杯,吾暂假去。”归而访知某工所制,经营半月,制以偿焉。

        在《长洲县志·人物》(乾隆十八年)的徵明本传里记下了情节相仿的事。说是徵明到一位大人物的家里去吃酒,吃了一半,在静室里休息。静室桌上放满了金、玉制的酒杯。有一个在筵席上唱曲的老艺人跟了进去,偷偷地拿了一只酒杯跑了。徵明看在眼里,没有作声。不过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他回家后就写了封信给主人说:“昨日尊府的酒具模样很好,想仿做一个,因此随手拿了一个,叫我仆人带走了,一时忘了向你说明,务请原谅。”

        类似的“隐德”,文徵明一定不少,当时社会上流传也很多。他平生大节高尚,是人人所推崇的。有些事未免琐屑,在正式传记里就不一定都一一写进去了。

        徵明这些好事,当时就被人看作模范。王世贞《文先生传》说:“虽儒子亦习知先生名,至市井间强勉为善者,其曹戏之曰:‘汝岂文某耶?’”

        著名的唐寅会试科场案,牵涉都穆在内。据说都穆是暗中检举的人。唐和都均是文徵明的老朋友。后来唐寅终身不愿和都穆见面。此案经过,沈德潜《敝帚轩剩语》云:“此说得之吴中故老云。”秦酉岩《游石湖记事》说:“戊寅(万历六年)春初,看梅于吴中诸山,于楞伽山麓会雅宜先生子龙冈。龙冈,故六如唐先生子婿,为说唐先生事,漫识于左:……按此事绝无知者。少尝闻之陆蕙田先生,先生陆海观南之子,性迂怪,好谈吴中故实,云:此事得之衡山文先生。衡翁长者,口不谈人过。方语之时,词色俱厉,且言:人但知穆为文人,不知媢嫉反覆若此! 此事盖实录也。”两书均说由“吴中故老”“口不谈人过”的文徵明嘴中传出。

        王龙冈,名子阳,徵明《王履吉墓志铭》云:“(王宠)卒嘉靖癸巳四月三十日,享年四十。子男一人子阳,太学生,娶唐氏,解元伯虎女。”

        唐寅的科场案,在当时是件轰动一时的大事,以后到清朝纂修《明史》时,在《选举志》里还特别提到这件事,并说:“寅江左才士,戊午南闱第一,论者惜之。”但内中曲折情况,徵明没有去北京,当然不是目睹而是耳闻。王宠与唐寅间的交谊也很深,更何况又是儿女亲家。文徵明能耳闻到的,王宠也能听到。王子阳能从父亲王宠和妻子唐氏那里听到,不必从徵明的友人陆南的儿子陆蕙田那里知道事情经过。

        就在科场案发生后四年,阎起山撰《吴郡二科志》,在唐寅传中虽未详谈此事经过,但把唐寅在科场案结束后写给文徵明的长信全文附在传后。所以唐、都间这一段事实,实在不是“绝无知者”,而是早已流传人口。但是否是从文徵明嘴里传出,则是一个疑问。

        (本文摘自《文徵明传》,周道振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5月第一版,定价:12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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