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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9月29日 星期三

    李翊云:托尔斯泰教给我的十个写作技巧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9月29日   04 版)

        李翊云。摄影:丹尼丝·阿普尔怀特。图片:普林斯顿大学刘易斯艺术中心

        《托尔斯泰为伴:与李翊云共读〈战争与和平〉的八十五天》

        四十八岁的小说家、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李翊云刚刚出版了新作。

        《托尔斯泰为伴:与李翊云共读〈战争与和平〉的八十五天》(Tolstoy Together: 85 Days of War and Peace with Yiyun Li)厚二百五十六页,9月14日由公共空间社出版。

        李翊云是在大流行期间构思和写作本书的。“我发现,生活越无常,”她写道,“《战争与和平》提供的稳固和结构就越多。”

        在《托尔斯泰为伴》中,李教授总结了《战争与和平》在写作上带给她的十大启示:

        一、简单明了的结构完全可行。有些长篇小说可能因其精巧的结构而给人留下记忆,但一部小说不一定因结构巧妙才成为伟大的作品,一本复杂的书也不一定要有复杂的结构。《战争与和平》的结构是最直接的:小说在战争(军事环境中的人物)与和平(平民环境中的人物)之间交替进行。

        二、我们并不总是在漫长的倒叙中生活。记忆很少采用连续而完整的叙事形式。《战争与和平》只有一处倒叙,即老博尔孔斯基公爵短暂地回忆了自己身为青年军官的时代。小说中漫长的倒叙会让人感觉做作。背景故事如果真有那么重要,就像作家伊丽莎白·麦克拉肯所言,那它为什么不从那儿开始呢?

        三、最好的动作往往发生在观众眼前。学生习作里的人物动不动就甩头发、揉眉毛、搓手、闭眼、抓笔、握拳,结果成了白噪声发生器。在《战争与和平》中,某些最好的动作出自拿破仑:在下令打响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前,他“从他那只雪白的小手上脱掉手套,把它扯破扔掉了。后面的副官赶快跑上前去把手套捡起来”;在河岸上,“他默默地打了个手势,就有人递给他一副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放在欢欢喜喜跑过来的少年侍从的背上,开始向对岸察看”。他有很多令人难忘的动作,各有其充分的理由:这是做给他的观众——下属和历史学家们看的。

        四、惊讶和必然可以相容。有些作家说,人物要先让作者惊讶,再让读者惊讶。但李翊云喜欢另一种可能:人物让自己惊讶,因为他们变成了他们本来的样子,而不是他们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正是这种不可避免让读者感到惊讶。例如,十九岁的尼古拉·罗斯托夫第一次在战场上遭遇法军,竟忘记了开枪。“最前面那个长着鹰钩鼻的法国人跑得那么近,已经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了。那人端着刺刀,屏住呼吸,轻快地向他跑来,他那狂热的、陌生的面孔,使罗斯托夫大吃一惊。他抓起手枪,没有向那人射击,却用它向法国人掷去,然后拼着全力向灌木丛跑去。”常有人把战争写成让人失去纯真的一种环境;托尔斯泰返璞归真。

        五、化腐朽为神奇,司空见惯的情境可以服务于一个惊人的时刻。《战争与和平》里写了各种人物在镜前自我端详。但我们将会发现,所有这些时刻,都是在为下面这一个做铺垫。莫斯科即将焚城,罗斯托夫一家逃出大宅,偌大的客厅里,只有看门人伊格纳特和小厮米什卡在看家。“看门人叉着腰站在大镜子前面高兴地微笑着……他很惊奇:他在镜子里的笑脸越来越开朗了。”这是他头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不要脸!真不要脸!’他们背后传来悄悄走进来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的声音,‘嘿,瞧那个大胖脸还龇牙咧嘴呢。’”

        六、行为变成活动,用于塑造人物。在《战争与和平》中,李翊云最喜欢的小人物是老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男仆吉洪。在两个不同的章节,公爵两次因为发火而扔了碟子,两次都叫吉洪巧妙地接住了,而叙事继续往下进行。换了别的作家,扔碟子、碟子碎,恐怕都是颇具戏剧性的时刻,但在托尔斯泰笔下,一个人物扔出碟子和另一个人物接住碟子的行为,变成了习惯性的活动。两次都只给了吉洪半个句子,这是对人物冰山一角式处理上的经典。

        七、最好的人物会让别人做出一反常态的表现。“‘哎呀,我的天啊,伯爵!有时候我简直愿意嫁给任何人。’玛丽亚公爵小姐突然带着哭声说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这话她是对皮埃尔说的。她本是个顶虔诚的姑娘,把人生献给了父、兄和上帝。即使在最私密的想法中,她也不敢如此直接地说出嫁人的愿望。皮埃尔好厉害。

        八、动物可以有效地讲述人类的故事。一场战役结束后,“道路两旁处处可以看见剥了皮的和未剥皮的死马,”死马死得更甚,传达着战争的恐怖。在法军从莫斯科撤退的路上,一只狗比在莫斯科时更“敏捷和满意”,因为“周围横陈着各种动物的肉——从人的到马的,不同程度腐烂的肉;狼不敢走近有行人的地方,所以小灰子可以随意地大嚼大吃”。托尔斯泰笔下的动物简洁地讲述了人类的故事。

        九、战争与和平并未彼此远离。小说的和平部分写出了战争的气氛:客厅里的交锋就像军事行动和战役,有悬念也有声势,有失败也有胜利。而在战争部分,军人角色往往又充满了客厅里的琐碎和诡计。托尔斯泰善于为了人物而调换脚本。

        十、终究会越过那条线。“他曾注意到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树。这棵树本来在前面显得非常可怕的那条线中间。现在他们越过了这条线,不但没有什么可怕,而且越来越快活,兴奋。”这里写的是尼古拉·罗斯托夫第一次上战场。李翊云喜欢看他把视野里某个具体的标志物看作未来。李教授自己在写长篇的时候,也把中间部分用做那棵孤零零的树。它立在前方,但她迟早会到达那儿。不必匆忙,也不必恐惧。

        李翊云1972年生于北京,2012年成为美国公民,先在戴维斯加州大学任教,后转校普林斯顿。

        她于1996年赴美研读免疫学,逐渐开始英文创作,2002年入读著名的艾奥瓦大学作家工作坊,三年后一鸣惊人,以短篇集处女作《千年修得共枕眠》赢得世界上奖金最高的短篇小说奖——首届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

        2010年,她出版了第二本短篇集《金童玉女》。四部长篇小说《漂泊者》《比孤独更温暖》《理由结束的地方》和《我必须走了》分别出版于2009、2014、2019和2020年。

        李翊云在中国内地出版的第一本也是仅有的一本书是《吉尔伽美什的故事》。

        (文中引《战争与和平》均为刘辽逸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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