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谋杀案，一曲人性悲歌

    与其说此书是一本文学著作，倒不如说是一本跨度40多年的历史著作，至少是具有较高历史资料汇编意义的著作。

    北爱尔兰是一块特殊土地，它和如今爱尔兰共和国山水相连，曾属于爱尔兰，现今则是英国领土，归伦敦管辖，在其土地上居住着分别信仰天主教和新教的爱尔兰人和英格兰人。在上世纪6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在这块土地上接二连三发生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怖暴力事件，给当地人及爱尔兰和英国都带来过痛苦，并引发国际社会广泛关注。

    《什么也别说：一桩北爱尔兰谋杀案》的主题就是“北爱尔兰问题”。作者名叫帕特里克·拉登·基夫（Patrick Radden Keefe），是《纽约客》杂志的特约撰稿人。在书中，他详实记录了从1960年代末至今不同历史时段里，在“北爱尔兰问题”中发挥重要作用的人物与事件。这本著作初看像是基于北爱尔兰历史事件的众多“小说”中的一本，但其实完全忠于事实，按作者所言，这是一本“纪实文学”。该书可谓鸿篇巨制（中文版厚达515页，包含约100页注释），为完成该书，作者花了四年进行调研，开展了七趟北爱尔兰之旅，并对一百多人进行过采访，还参考了无数文献。可以说，该书对北爱尔兰当代历史作了少有的深度研究和探索。

    该书分三部分展开。其中第一部分“确凿无误的、纯粹的事”主要讲述1960-1980年代发生在北爱尔兰的一些故事，刻画了一批志在推动北爱尔兰脱离英国统治的爱尔兰共和军成员，尤其是具有暴力色彩的“临时共和军”部分重要成员，介绍了这些人员的个性特征、精神气质和家庭背景。其中着力描述了杜洛尔丝·普赖斯和玛丽安·普赖斯两姐妹、格里·亚当斯、布伦丹·休斯等临时共和军重要行动派核心人物走上暴力对抗英国政府和军队的心路历程。

    第二部分“人类的牺牲”主要讲述了自1970年代以来，临时共和军人员在英国本土尤其是伦敦执行恐怖爆炸任务，及临时共和军成员被英国政府逮捕入狱，他们在狱中和英国当局进行各式斗争，并为此做出许多“牺牲”的故事。作者尤其细致入微地复述了普赖斯姐妹俩、布伦丹·休斯、博比· 桑兹等共和军人士在狱中绝食抗议的种种表现，描写了这些绝食者在身心受到高度损伤状态下的心理状态。

    第三部分“最后的审判”叙述了自北爱尔兰问题从1980年代逐渐缓和，尤其自1998年“贝尔法斯特协议”签署以来，北爱尔兰共和军内部在围绕和解还是继续暴力对抗问题上的争执，尤其围绕如何处理记录之前共和军所犯下“罪行”的口述档案资料问题上的斗争，作者描绘了前共和军成员间的不同立场，对共和军所作所为的不同理解，及他们彼此间盖棺论定式的评价。显然，有人无法接受和解的结局；有人从和解中获得了新的政治资本；有人丧失了精神支柱而沉迷于往日“光荣”不能自拔，或于现实中潦倒不堪；有人接受和平的局面而感到庆幸并回归日常；有人在英国追溯共和军“犯罪”的行动中惴惴不安……

    作为一本纪实文学作品，该书有如下几个特点：第一，丰富细腻的人物心理和特征描写。虽然被称为文学作品，但按照作者所言“所有的对话和信息都不是编造和想象得来的。我对人物有心理活动的描写，是因为他们对我或其他人讲述过那些想法”。故文中有大量对话及心理活动描写，这对刻画人物形象，让读者更深刻理解共和军成员的行为方式和人生道路选择，及理解北爱尔兰问题的复杂性具有极大帮助。因此，与其说此书是一本文学著作，倒不如说是一本跨度40多年的历史著作，至少是具有较高历史资料汇编意义的著作。

    第二，时间线索和人物线索杂糅的叙事风格。从整体上看，该书以时间为线索，从不同时期或共和军抵抗运动不同历史阶段展开叙述。与此同时，书中还有一条副线，主要以临时共和军成员的成长和所开展的活动为叙事中心，通过在一定时期内不同人物执行不同任务，来较完整地反映临时共和军与英国当局对抗的不断升级与最终的消散的过程，这是人物线索。

    在上述两个线索之外，文章还包含一个以家庭故事为主体的叙事线索。从整体上看，可以说作品是围绕下述故事展开的：开篇讲述了一位名叫琼·麦康维尔的普通北爱尔兰女士——她当时是十个未成年孩子的单亲母亲——被莫名绑架；中间描述了麦康维尔家庭成员所遭遇的种种不幸；篇尾写到了这位母亲的遗骸被找到，沉冤得以昭雪。

    第三，尽量保持客观中立的立场。北爱尔兰共和军与英国当局间的斗争与矛盾属残酷的政治斗争，不同人群会有不同政治立场。本书作者尽管主要描画了一批临时共和军成员与英国当局斗智斗勇斗狠的过程，也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这些人的心路历程，但并没有为这些人歌功颂德，也没有将英国当局描画成恶棍或其他恶劣形象，基本上秉持了客观中立的立场，尽量不掺杂个人喜好等情感因素。能够在这样一部作品中保持理性和中立是难能可贵的。

    可以说，这本书以对一桩北爱尔兰骇人听闻的绑架谋杀案的真相进行追逐为切入点，剖析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至今的北爱尔兰冲突及和平进程。与此同时，它也反映了人类社会在深刻社会冲突中普遍的人性和生存困境，包含对爱国主义、谋杀、复仇、背叛等这些人类历史上反复出现的现象的描述及人们在这些问题上的思考与选择。尽管作者的描写围绕特定人物和事件展开，但对我们理解人类自身的情感和不同条件下的生存状态具有普遍的启示意义。北爱尔兰冲突包含着人类不同群体冲突中暗含的一切因子：忠诚、背叛、爱、荣誉、阴谋、勇气与和解，等等。

    该书于2019年获得美国非虚构类年度奥威尔奖，并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及奥巴马2019年书单。不过该书依然存在一些瑕疵。尽管全书线索的多元化使全文叙述显得比较活泼，也能较好将人物刻画、事件叙述和故事属性三者结合起来，而不使整体结构支离破碎，但在一定程度上，叙事依然显得有些凌乱，增加了读者的阅读困难。另外，作者主要从共和军一方展开叙述，没能从英国当局和北爱尔兰“保皇党”和新教徒视角进行叙述。这当然受限于整个文本的结构以及著作字数的限制，但文本视角的单一性总是一个缺陷。其实作者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认为“本书很少提到保皇派的恐怖行动”。事实上，如果要更宏观看待北爱尔兰冲突与和平进程，从天主教徒与共和军视角，以及从新教徒和“保皇党”、英国当局、都柏林当局乃至国际的视角，都同样重要。不过这么说对一部“纪实文学”而言有点吹毛求疵。

    考虑到北爱尔兰问题并未从现实中完全消失——比如英国脱欧之后所带来的北爱尔兰令人尴尬的地位问题，那么阅读《什么也别说》能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一地区的现状和未来命运，也能从普遍意义上关照我们的内心——欲望、野心、愤怒、哀伤与人的有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