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曾经提到过,读硕士时曾考虑过自动退学。是因为遇到了很有人格魅力的那些师长,他们对您的教导改变了您的想法。能否具体谈谈?
黄发有:我考硕士时,误以为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就是搞文学创作,入学后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记得入学面试时,我就很直接地回答老师,对文学研究没有兴趣。入学后,老师们一开始对我的学术发展也不抱什么指望。说实话,动了退学的念头后,也很纠结。自己打自己耳光,肯定会觉得没面子。为了这点虚荣,我又坚持了三个月,跟自己说再读读吧,到时放弃的话不后悔。后来几位老师都默默地关心我,加上我陆续有影视评论和文学评论发表,还获得一些征文的奖项,觉得这专业也有可取之处,慢慢地越陷越深。
1993年,您弃商从文,丢了本科时主修的经济学,改学文学,当时怎么想的呢?
黄发有:弃商从文,对我而言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是我从小就对文学有浓厚兴趣,二是在修完经济系本科课程,又在企业和公司工作几年后,更明确地知道自己对商业不感兴趣,也不是很适应。尽管在别人眼里,我继续做下去会有不错的前途,但在权衡之后,还是不想委屈自己。改读中文的研究生,我的硕士导师李新宇教授就曾和我开玩笑,说我这样做是明珠暗投,我现在明白他这样说是让我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沉溺于幻想之中。在读完本科后改弦易辙,确实是重大调整。人生道路不能改来改去,自己选择就要自己承担。从事文学研究二十多年了,从中确实找到了乐趣,但推动我往前走的,还有习惯和责任。我喜欢收藏杂七杂八的东西,譬如藏书票、稿费单和油印资料等等,还喜欢吃,喜欢自己琢磨怎么做菜,前些年喜欢游山玩水。这些爱好都是玩的事情,收藏还很花钱。玩是为了调节,不能因为玩耽误了正事。我觉得做有趣的学问,可以持久保持兴趣。做了那么多年的文学研究,好像也不会干别的了。
您当时考取现当代文学的硕士研究生,初衷是为了搞创作。现在还有“创作”的念头吗?
黄发有:博士毕业后,有一段时间还是想写客家题材的小说。我的博士导师潘旭澜先生反复跟我说,先放一放,写小说会耽误你做学问,想创作的话可以写写随笔,五十岁以后再考虑写小说的事情。他自己也是一边做学问一边写散文,出版过散文集《咀嚼世味》《小小的篝火》《太平杂说》等。我帮他校对过散文集《太平杂说》。我出版的第一本书是随笔《客家漫步》,产生过一些影响,还收到过台湾省以及新加坡、马来西亚客家读者的来信,获得过第二届齐鲁文学奖散文奖。在《客家原乡》出版后,还有几家出版社向我约稿,合同都签了,因为学术任务越来越重,最终没有写出来。也制定过客家文学与客家文化研究的计划,写过几篇论文,现在只能量力而行,不敢有更宏大的计划。创作的念头经常会有,有些只是一闪而过,有些打好腹稿了,关键还是要真正写出来。
您的枕边书有哪些?
黄发有:在南京时有大书房,书很杂,其中有不少客家地区的地方志和族谱,不想看专业书时就会拿出来翻翻。还有一批饮食文化方面的书,譬如《随园食单》、台港的食谱和部分英文菜谱。藏书票方面的书有几百种,有十几种语言的版本,我能看懂的只有中英文版,日语懂一点点,其他语言的版本只会看图。说起来好笑,觉得藏书票好就买,文字一窍不通,有时也会查查电子词典。经常翻的,还有一批现当代的油印材料。回济南后,住的房子比较小,大部分书都放在办公室了,现在闲书看得少了。我觉得看专业书是工作,看闲书才有非功利的乐趣。
童年时有收到作为礼物的书吗?最难忘的一本书是什么?
黄发有:客家人有一个突出特征,就是特别重视教育。宋室南迁之际,客家人大规模向南寻找生存机会,因为肥沃之地已经有人聚集,所以大部分客家人都进入山区。受环境条件的限制,客家地区总体来说经济比较落后,这种历史境遇塑造了客家人四海为家的民系特征,还有一点就是再穷不能穷教育。还小时,我父亲一般不会让我手中有余钱,怕我乱花钱。但只要是买书,他从来不吝啬。记得小学四年级时,老师开始讲成语,有时讲着讲着就停顿了,他说要回去查查成语词典,其实这位老师自己也没成语词典,他要等到周末借镇上的一位老师的词典。我回家吃饭时说起这事,想不到过了几天,我父亲送给我一本商务版的《汉语成语小词典》,他跑了几个地方,从另外一个镇上的书店买到的。四五年级时,我有三次去别的学校参加作文竞赛和数学竞赛,每次家里都会给我一笔钱吃午饭,午饭随便打发了,攒下的钱我在镇上的新华书店买了《儒林外史》《封神演义》《花月痕》和海明威的《战地春梦》,之所以买这些书,因为没有多大的挑选余地,小说一类的就只有这几种。另外一种译名是《永别了,武器》,当时看得懵懵懂懂的。此外还买过很多小人书,从小学到初中买过上百种,这些钱都是从我母亲那边要来的。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套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48本的《三国演义》连环画,很遗憾的是,这套书后来散佚了,亲友借走后没还回来。
要说最难忘的书,不是一本,是父亲送我的那本《汉语成语小词典》和那套用母亲的钱买的《三国演义》连环画。客家人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很多客家地区都建有字纸亭,写有字的纸不能随便丢弃,要拿到字纸亭焚烧,我在台湾美浓镇就看到好几处。或许正因为此,我买一些乱七八糟的书,颇为严厉的父亲居然没为此责骂我。
您会为学生推荐书吗?如果有,会推荐什么书?
黄发有:肯定会给学生推荐书,但没有固定的书单。我给本科生讲授当代文学史和现当代文学作品解读,给硕士生讲授当代文学思潮,给博士生讲授文学传媒与文学史料研究。大多数老师会给学生推荐经典书目,我也会推荐一些,但几本书并不适合所有的学生。有些学生读一些书会很有收获,另外一些学生可能根本没有感觉。我上本科生和硕士生课程时,会给学生推荐十部当年具有一定代表性的文学著作,让他们从中选择一部写评论,作为课程作业或课程论文。我感觉效果还挺好,学生不会先跑到中国知网下载相关论文,新书的评论不多,如果照搬很容易被发现,我就是想让他们认真看作品写出自己的真实感悟,而且这样很容易发现好苗子,大多数同学从中找到了自信,原来自己还挺有潜力。其中有一些本科生的文章,水平超过了不少硕士、博士的论文。对于新手来说,先看资料后看作品,评论没法写了,老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什么书改变了您的人生,您读这本书的时候多大?
黄发有:《从文自传》中有这样一段话:“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去,赌一赌,看一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更合理一点呢?还是糟糕一点?”我从经济学改学中文时,有一段时间很纠结,也有一些前辈和朋友劝我要慎重,说白了就是认为这样的选择不明智,这时就想起沈从文的这段话。我读高中时就看过沈从文的一些书,系统阅读是在本科阶段,记得当时阅读的是香港三联书店和花城出版社联合出版的多卷本《沈从文文集》。
有没有让您感到了不起的书?
黄发有:了不起的书很多啊! 我在杭州大学读本科时,那时中心书库都是封闭的,写好索书条,工作人员会通过传递的滑轮,将索书条传送到楼上的书库。后来书库大都开放了,进入书库的感觉就是老鼠掉到米缸里,好吃的太多了,反而迷茫了,同时会有一种沮丧,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书了,好书无数,你多写几本算得了什么?到哈佛访学期间,我去过二十几个大小图书馆,看看那些书,就觉得一个人很渺小。我喜欢的是那些在渺小中思想的著作,不喜欢狂妄的想法,我自己的定位也是在渺小中思考。
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黄发有:想怎样读就怎样读,想读什么就读什么,没有为什么,不规定时间、地点。
您最喜欢哪一类文学类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趣味?
黄发有:没有最喜欢的。最流行的文学类型,粗制滥造的作品肯定是最多的。关键是写得好!
对您来说,写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黄发有:无事可做的时候,至少还可以写字。
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黄发有:带一本植物百科全书,最好带图的。带一本种植指南方面的书,教我们怎样种植粮食、蔬菜、花果。再带一本营养学方面的书。也就是说,在岛上种地、看花看草、做饭吃饭,闲时躺着看天,站着看水。我小时跟着大人做过很多农活,骨子里是个农民。我父亲小时候吃不饱,他反复跟我说,不怕小时候挨饿,就怕长大了还挨饿。总算没有辜负他,我到哪里都不会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