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壮书生胆

    ■余立新 主持：丁帆

    都说酒壮英雄胆。此言谬矣，既然是英雄，哪里还要酒壮胆？ 倒是百无一用的书生，想做点事，需要酒来壮壮胆。

    我直到大学才学会喝酒。

    我们宿舍七个人，其中一个连云港的，一个徐州的，爱喝酒，能喝酒。周末，或有什么节庆，比如中国女排获胜了，聂卫平赢棋了，中国男足输了，都会嚷嚷着喝酒喝酒。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两瓶分金亭，这是上世纪80年代最普通的白酒，一块多钱一瓶，食堂打几个菜，就开喝。没有酒具，每个人都是大小不一的茶缸，饭盆，甚至还有铝皮饭盒，分酒就成了难题。有人就在铝皮水瓶盖子上划上一道线，作为分酒器，把酒倒进去，分给每个人，这就保证了每个人倒的酒一样多。世界上哪有什么难题，你只要想解决就一定能解决。

    酒酣耳热之际，真情实感都出来了，勾肩搭背，掏心窝子说话，各种发誓，约定，承诺，都是在那样一种场合弄出来的。等到喧闹突然静止下来，才发现躺倒了五个。连云港的和徐州的，开始打扫战场；最感人的是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不管脸盆或脚盆，拿了就奔赴食堂打一盆稀饭，催促五具“僵尸”，把稀饭喝了，于是宿舍里又渐渐充满了活气。

    兄弟的感情就是这样喝酒喝出来的。

    某周末，宿舍聚饮。酒至半酣，老大突然站了起来，端起酒杯道，“各位弟兄，我敬大家一杯。明天我就去向赵太爷表白，大家监督我，不表白，我就是这个”，他伸出小拇指竖了竖，然后一饮而尽。宿舍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赵太爷是鲁迅小说《阿Q正传》中的人物，我们宿舍用来代指班上一位姓赵的班花。

    头一开便刹不住了，几个都要向自己暗恋的女同学表白，都伸个小拇指，浮一大白以示决心。轮到我，默默喝一口苦酒，猛然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都被你们表白了去，我还表白个球啊。”某同学立刻从床底下摸出个篮球送到我面前。

    第二天晚上，陆陆续续下晚自习回到宿舍了。逃不过被追问的局面。连云港的同学表情最生动，一脸茫然地说：“啊，有这事？ 我都忘了。”南通某同学面对询问，躲躲闪闪，先说“在图书馆碰见了她”，再问，又说“她对我笑了一下”，总之就是不正面回答。

    老大熄灯后才回来。无论大家怎么问，他都回应一声叹气，难道是表白被拒？ 众人越发想弄个清楚。问到最后，老大坦白道：“不行，过了酒劲就没了胆。”然后高叫着“拿酒来，拿酒来”，拿着脸盆和漱洗杯，去盥洗室了。

    大家得出一个结论，对于书生来说，做事要趁着酒劲，没有酒壮胆，万事皆不成！

    我真正体会到酒壮书生胆，是到了毕业以后走上工作岗位。

    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江北一个农村派出所做户籍民警。瘦小的我穿着宽宽大大的警服，奔波在四个农村大队的广阔田野上。户籍民警有一项重要的基础工作，就是找重点人头谈话。重点人头是指有犯罪前科或犯罪潜力的地痞流氓无赖。

    大部分谈话都很顺利，只有宋庄一个叫宋家明的，很多人告诫我少招惹他。他是当地黑社会的大头目，坐过牢，脾气暴躁，作恶多端，似乎还有后台，村民见之如见虎，有的村干部见着他也要陪笑脸的。

    那天上午我强拉着治保主任老洪去找宋家明。老洪一路嘀咕着各种注意事项。到了宋家明家，他正与几个弟兄喝五吆六的打麻将。老洪站在门口笑嘻嘻地说：“家明，派出所民警找你谈个话，五分钟。”

    谁知这家伙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只当我们是空气，继续旁若无人的理牌打牌谈牌。

    我忍不住提高声音：“宋家明，找你谈个话。”

    话音未落，他瞬间爆发，猛地站起来，须发皆张，满脸紫红，指着老洪大声呵斥：“你算什么东西！ 老子没犯法，找我谈什么话！ 老子输了钱，扒你的房子，敲断你的狗腿！”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一下子呆若木鸡。老洪吓得脸色煞白，一边说“你玩你玩”，一边拉着我就走。

    到了村委会，村长书记已把酒菜准备好，等着我了。看来他们是早料到这个结局。拉我入座，劝慰道：“喝酒喝酒，跟这种人没什么计较的。”

    两杯酒下肚，我算缓过神来。

    五杯酒下肚，我感觉有点燥热，解开领口，撸起袖子。

    八杯酒下肚，我把警帽往桌上一扔，站起身就朝外走。

    村长、书记、老洪不知怎么回事，小跑着跟在我后面，我们就这样拉扯着，向宋家明家奔去。

    沿途的村民看到这情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捧着饭碗跟着来看热闹。

    我径入其家，大喝一声“宋家明”，上前就揪住他的衣领往外扯。

    这回轮到他懵了，高大魁梧的身子竟被瘦小的我拖得踉踉跄跄，气短地辩道：“我又没犯法，你抓我做什么？ 我又没犯法，你抓我做什么？”

    我不由分说，又吼一声“跟我走”。

    村长、书记忙上前小声劝宋家明说：“你去一趟吧，几分钟，谈个话。”

    宋家明就这样被我拖着，一路在村民的围观下到了村委会。我把他往墙边一推，自己坐到办公桌后，对老洪道：“我问，你记录。”老洪赶紧找来本子和笔，端端正正地坐在我边上。

    “姓名？”“性别？”“年龄？”

    “家庭住址？”

    “最近有没有什么违法犯罪行为？”

    ……

    “签名！”

    他老老实实走上来，把名字签上。

    “走吧！”我挥挥手。

    村长、书记赶紧上前把他拥出门去。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道：“我又没犯法，我怕哪一个！”但明显没有了气焰。

    经此一役，我名声大振，凡当地活闹鬼、小地痞见到我，远远地就正经起面容，端正好步伐，客气地向我打招呼。

    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让我懂得一个道理——酒真是个好东西。平时不敢说的话，喝了酒，敢说了；平时不敢做的事，喝了酒，敢做了；读了多少年书的酸儒腐生，喝了酒，书里那些假道德、假真理，养成的假清高、假正经，全都见鬼去了！

    喝酒，才是真正的人性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