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我们认识晚了。”
2021年8月26日晚上,几杯酒下肚,我端起酒杯,跟第一次见面的樊国宾兄说了这样一句话,此前我们从未有过联系。那次,是我跟国宾兄相识的场合,席间多为国宾兄文化圈的友人。第一次见面,我们喝了很多酒。
我的江南旧闻录系列第三部《故园归梦长》的出版者多马兄,也是国宾兄新作《仁慈江湖》的出版者。多马兄向我推荐国宾兄的新书《仁慈江湖》时,不仅夸国宾兄文字好,而且认定我们俩一定聊得来,除了性格以及喜欢读书之外,说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爱好,喝酒。
多马兄跟我约酒的时间有点不巧,正好我腰肌劳损复发,出行不便。但是,我接受了邀请。无他,国宾兄的文字引起了我对他人的兴趣,认识他的想法克服了对腰疼出门的畏惧。当时我读《仁慈江湖》大概有三分之二,我跟多马兄说,《仁慈江湖》的上半部,我读到了类似赵越胜《燃灯者》的感觉。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会有江湖,人就是江湖。”《笑傲江湖》里这样说。
我年轻时是个武侠小说迷,我读过几乎所有正式或非正式出版的有名的老派新派武侠小说。武侠小说里那些庙堂之外的草莽世界,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依然难夺家国天下的道统,血脉贲张的儿女情长。
江湖义气令人称道,但提起江湖,也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用江湖为机心、取巧、不义、行恶开脱,却也常见。至于用“仁慈”来定义江湖的,更是罕见。但是,国宾兄这本书,书名即为《仁慈江湖》,专写江湖的仁慈,读来却令我击节赞赏,直觉其名不虚。于是,有了前述我和国宾兄的相识。
《仁慈江湖》书名取自国宾兄南京大学读博时的导师丁帆先生的一枚闲章,意思很明确,就是与传统的血腥江湖反对。书分上下两部。上部写他老师、父母、朋友,以及从北大到南大的大学生活,字里行间,不仅有仁慈关爱,还有一种不羁的自由和高贵的审美趣味在。我最喜欢这部分。中国小说中的江湖,就是由家庭、师门、朋友为核心而延展出的各种恩怨情仇。
我比国宾兄虚长,也是同代人,但成长环境不同,不惟有南北差异,也有文化差异,生活经历也大异其趣。虽然他的父亲的文化和地位都要高于我父亲,但我觉得我的童年生活实在比他幸运得多。我父亲虽然在乡村也是强悍之人,但对自己的孩子却很少呈现这一面,多是慈父形象,我所记得的挨父亲揍的两次,都是源自于自己撒谎。我父亲安居于自己生活环境,别无更多追求,不像国宾兄父亲虽僻居一隅不改高远志向,“强悍、自满、好奇、永远对世界充满欲望”,这样的父亲,与顽皮不驯的儿子之间,必然发生一次次的战争,就像国宾兄笔下写到的他初中之前父亲对他的责罚,当然这种责罚是不能冠之以“仁慈”的。与和父亲之间不断战争不同,国宾兄笔下的母子关系、父母关系,其实是细腻而互相依赖的。
读到这种父对子的责罚描写,我想到的是费孝通先生写的:“一个孩子在一小时中所受到的干涉,一定会超过成年人一年中所受社会指责的次数。在最专制的君王手下做老百姓,也不会比一个孩子在最疼他的父母手下过日子为难过。”
但是,广泛的阅读和丰富的阅历,让我后来理解这种责罚,不仅是一种天赋的不义,其实也更是一种残忍的爱,带着仁慈的内核。温室里最娇艳的花朵,又怎么禁得起江湖的血雨腥风。
1980年代我上大学时,正好弗洛伊德风行,但我当年实际上没能读懂弗洛伊德,即使到今天,我对他的精神分析理论,也多半是不信的。但是,弗洛伊德有一个影响了哲学文学艺术甚至更广大的精神世界的伟大发现,就是俄狄浦斯情结。成长生活的环境和接受教育的最终差异,使我们这一代相当一部分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与父辈之间的关系,无论温和暴烈,无论是否在日常生活和情感上达成和解变得亲密,都最终存在一种个人思想上对父辈的背叛、决裂,好听一点说超越,实际上这也是一种精神弑父。我们的父辈,几乎很难理解我们后来拥有的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色彩。这是时代巨变带来的,也是命运。
我一直认为,中国现代的精神弑父,最初都根源于最传统望子成龙的教育,无论是国宾兄父亲对儿子的暴烈之姿,还是我父亲对我的慈祥之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强爷娘胜祖宗。但是,如果没有真正的现代文明现代精神的涵养,我们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现代人,成为自己。国宾兄和我都很幸运,赶上时代巨变,得以接受很好的教育。在我心中,即使存在精神弑父,也是一种大仁慈,是真正的侠之大者——只有完成了这一步,我们的后辈才能生活在比我们父辈比我们更好的世界,拥有人应该拥有的自由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
我们这代人思想精神的真正形塑,来自大学以及后来的个性追求。大学即是我们江湖的师门。《师父》中,国宾兄写他博士导师丁帆先生,既“有《水浒》中宋江的义,李逵的嘴,鲁智深的爽,吴用的谋,卢俊义的忠,林冲的情……”其实,除了这种传统的色彩,如国宾兄文字所示,丁先生更有五四一代“理性”“独立”“启蒙”之姿,傲骨铮铮,事不避难,义不逃责,遂适自安,恰如丁先生所刻闲章“一帆不顺时”,不会随波逐流。至于师道热肠,多年师生如兄弟,无论在师道尊严还是导师成老板的时代,那都是一种令人羡慕而难得的状态。学为我师,行为我范,夫子步亦步,我辈驰亦驰。
不惟导师的耳提面命,还有诸多名师,同好,那时尚未被即期功利主义完全占领的大学,从北大到南大,“人间一切场所,唯有大学最适合做梦、写诗和容纳异端”,带着阿卡德米令人神往的校园生活,蓄养了一种功利时代教育难以望其项背的“诗书宽大之气”。
及至工作,与刘雪枫、靳飞、陈宁等等诸多师友不羁的唱酬应和,互相砥砺,实则依然是一种诗书和自由精神的蓄养。有浩然正气筑基,才有剑气纵横,元气淋漓。所以,无论顺与不顺,时与不时,国宾兄写丁帆先生与学生谈《五灯会元》的辩诘,进了网且能挣得出,能成正果,不仅丁先生做到了,他的学生们也能做到,这才是真正的精神洗涤,易筋洗髓。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 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文心雕龙·情采》)
《毛诗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惟情之所至,方能下笔如此纵横开阖,汪洋恣肆,酣畅淋漓,收放自如。国宾兄写他的这些师友亲人,皆为情造文之篇,文字或长或短,温情自然流露,那不只是文字更是真实生活构建的仁慈的江湖,是同道互相照拂尤其精神互相砥砺的迷人江湖。尽管外面可能存在着另一个残酷的世界。武侠小说中不也就是在血雨腥风中江湖同道之间相互温暖的故事才更令我们神往么?
本书的下半部,多是时论杂谈,旁征博引,通过对荆轲、宓子贱、卢承庆、李勉等古代传奇人物以及李·米勒、朗西曼、赵元任、王世襄、高二适、方以智、何其芳、昌耀等中外人物的勾勒解读点评,实际上抒发了国宾兄自己对传统或者现代江湖精神江湖气质的理解和感喟。文辞所附,取镕经旨,而内树骨鲠,自成志趣。“唯学为能变化气质耳”,晦庵先生在《答王子合》中说。全书所写,不惟师友亲人故事,也向读者呈现了一个顽童到文学博士到如今仍在不断思索的人生。王阳明云:“遇事只要来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
于是有“君子豹变”。
从庙堂到江湖,所谓恩仇与血腥,其实多是功利结下的孽缘。国宾兄写他父亲时写道,“一个人的魅力指数,取决于他身上的自在劲头与非功利爱好的多少”,他在其他文章中补充了两点,一是与人论交,“我不想要恩重如山,更不想要恩重如仇,只想要一点不妨害公义的寡淡”,以及一个人的“有趣”。当真是心有戚戚,引为同好。但在如今即期功利主义盛行,这样的人,恐怕不算多。
《仁慈江湖》中也有很多篇幅写酒,樊先生是好酒之人,但他的喝酒,跟我不太一样,他喝酒和他的文字一样,汪洋恣肆酣畅淋漓,有一种不羁的自由在,不像我,喝酒和文字都拘谨刻板。当然,从文章中看,他的酒量远胜于我。
国宾兄读书极多,书中多有不经意之间的推荐,或可为导读,我也按图索骥,去读了多篇文章,其中雷海宗先生的《君子与伪君子》中,谈到汉武帝后,“纯文之士,无论如何诚恳,都不免流于文弱、寒酸与虚伪;心术不正的分子,更无论矣。唯一春秋以上所遗留的武德痕迹,就是一种临难不苟与临危受命的精神。但有这种精神的人太少,不能造出一个遍及社会的风气。因为只受纯文教育的人很难发挥一个刚毅的精神,除非此人有特别优越的天然禀赋。可惜这种禀赋,在任何时代,也是不可多得的。”我突然想起书中读到国宾兄在京城宴席上将某艺术家一脚踹飞,我觉得很不合国宾兄如今的身份,却合他的性格,有雷先生所言的春秋大夫名士之风。
我相信文品即人品。在中国,以文字订交,向有传统。《论语·颜渊》:“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无论是传统时代,还是如今社交媒体时代,我许多朋友,最初都是通过文字相识而订交。
我也相信酒品即人品,我最好的朋友,除了偶尔几位不喝酒,皆是我的酒友。我相信,我不仅会继续喜欢国宾兄的文字,还会和他成为酒友的。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心中惟有仁慈江湖。
(《仁慈江湖》,樊国宾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第一版,6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