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那年初春,一天的晚饭后,在北京一家宾馆的房间,我拨通了一串座机号码,从电话那头传来一句颤巍巍的问询:
“是方晨么?”
我的心头一震,一股暖流瞬时涌遍全身,仿佛亲眼看到一位慈祥的老人守坐在电机话机旁,就为等待这声电话铃的响起。
“是我。”我马上回答,“张老师,我是方晨。”
我随即告诉老人一个好消息,我的小说得了《小说选刊》的年度奖。明天下午,颁奖会将在中国作协十楼会议室召开。上午没有活动安排,我准备登门看望。
不见老人,至少有十一年了,因为2004年以后,我有十年没来过北京。在这十年里,跟老人有过并不频繁的通话。我掌握着一个小小的原则,那就是,自己应该每次都能够给老人带去好的消息。
大约在2009年底,我实现了调往济南工作的迫切愿望,并及时告知了老人。转过年上班,从此开始每月给老人邮寄《当代小说》的赠刊。老人在安定门外东河沿的住址,早已深深刻入我的内心。
第二天早饭后,我就急忙往安定门赶。
见到老人,一点不觉得有什么改变,尽管老人的动作已经很迟缓了。在老人面前,我表现出的绝对只有喜悦。对老人的感慨,我有意完全忽略了过去。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过往的岁月并没有走远。
我想用数码相机跟老人自拍一张合照。老人说自己这辈子不想在世上留下一点痕迹,但还是欣然应许。
放好相机,按下快门,我迅速跑回老人身边。从照片上看,我几乎把老人揽在了怀里,老人向后斜着身子,面带笑容,应该是保持了最舒服的姿势。
大半个上午的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我向老人告辞。老人拉住我的手,语速从容地说她要好好活着,争取活到我获大奖的那一天。
“我的电话,给你留着。”老人还客气地说。
这个年代,家里还使用座机的,已经不多了。
我不敢断定自己能够满足老人的心愿,但只过了半年多,我与老人就又一次相见。这年的9月份,我二度走进鲁迅文学院的课堂。
有一天,我组织同学们去看望老人。结束一个活动之后,按照我们事先与老人约定的时间,我和同学们冒着寒风来到老人家里。
还是那个简朴而整洁的家,称得上纤尘不染。老人穿了一身新,一件紫红色的上衣让老人显得十分精神。我把同学们一一介绍给老人,同学们尊敬地向老人致以问候。
看得出老人非常高兴,但考虑老人年高易倦,我们待在老人家的时间不长。走出老人的家门,就有同学后悔,应该跟老人多交谈,问一些遥远的过去的事情。其实,我对老人的了解,跟同学们一样,也多是道听途说。与老人相识这么久,我也从未想到从老人口中探听过去。我认为那可能很不合适。
没有打开老人的话匣子,肯定是有些同学延续至今的遗憾。尽管如此,当时仍有同学说,这是来鲁院学习期间做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更有同学向我表示,认可我与老人这种不掺杂世俗利益的忘年之交。
每个老人都是一座精神的宝库,特别是像张凤珠老师这样的在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留下印记的老人。
2004年,也是初春,我参加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上世纪90年代我还在鲁院参加过一次诗歌笔会,80年代末我来鲁院看望好友。
被全国广大文学工作者视为高级文学殿堂的鲁迅文学院,就与张凤珠老人有联系。从网络上,我得知,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张凤珠老人就“进入了在热河的冀察热辽联合大学鲁迅文学院”,但进入这家“鲁迅文学院”是学习,还是任教,我已不能够亲口询问老人了。后来的鲁迅文学院最初叫作“中央文学讲习所”,创建者就是现代作家丁玲。年轻时候的张凤珠做了丁玲的秘书,从此个人的命运时不时跟丁玲牵连在了一起。
我来鲁院学习,自然去安定门外东河沿看望了老人。
老人向我了解了在鲁院的学习情况,就提出把她的台式电脑借给我用。盛情难却,我把老人的电脑搬到鲁院的宿舍。
因为这台电脑,我就不用跟同学们一样,去电脑室扎堆写作。在宿舍里,我竟然敲出了一部长篇。这也使我不像其他同学一样经常露面,以致有的同学反映,除了上课,很少看到我。
四个月的学习即将结束,我约一位同学与我一起去张凤珠老人家送还电脑。到了中午,老人坚持留饭。我们跟随她走出家门,向附近的一家饭店走去。
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我下意识地搀扶她,惹得她说:
“方晨啊,你就是太……”
我“太”什么?在我看来,七十多岁确实很老了。实际上,那时候老人走起路来,脚步还很平稳,在我回想中,更像老神仙的缓缓飘行,足下祥云瑞气,莲花吐蕊。
也许因为老人的责备,我们顺从了老人掏钱请我们吃饭的心意。而上溯十年左右,我确实在老人家里吃过老人亲手煮的馄饨。
我的一位同学在鲁院组织诗歌笔会,邀我参加。趁机,我上门看望。
在我眼中,那时张凤珠老师也是老人。临近中午,老人要我吃了饭再走。让我惊奇的是,老人煮馄饨的钢精锅,很小。这使我想到,鸾姿凤态的老人,平时是不需要人间的食物的。人间所有的山珍海味,不过是须眉浊物的饱腹之物而已。
当时,馄饨对处于困境中的我来说,尚是生活的奢侈品。在老人家里,我品尝到了终生难以忘怀的人间美味。
吃过饭,老人曾在中科院工作的老伴出门遛弯儿回来了。
这是我与张凤珠老人的第三次相见。第一次是在我们省作协组织的作家培训活动上。那时候我正为改善生存环境而苦苦挣扎,活动过半我才赶来参加,于是,遇上了《中国作家》杂志社的几位客人,其中就有张凤珠老人。我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但他们带走了我的一篇接近中篇小说的大短篇《艺人》。次年,这篇小说更名为《霜晨月》,发表在了《中国作家》第一期。
当时《中国作家》就在文坛非同一般。《中国作家》的创办跟丁玲有关系,跟张凤珠也有关系。
张凤珠老人担任《中国作家》副总编。在她主持工作期间,一大批产生过巨大反响的文学佳作在这块园地发表问世。我不知道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离休。
《霜晨月》发表后的年底,获得了1991-1993年度的优秀短篇小说奖。我因此第一次进京领奖。高兴吗? 高兴,但也没有高兴到昏了头。
与我一同获奖的,有文学史留名的当代名家,还有后来叱咤文坛的文学新秀。德高望重的冯牧先生讲到,由于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评奖的中断,这个奖可以算作“全国奖”了。
我想,如果真算作“全国奖”,就可以叫作“大奖”了吧。
主办方显然是要推出我,着意安排我上台代表获奖作家发言,但我还是个社会经验不老到的“雏儿”,对社会上正式的称呼,比如“领导”“先生”等很不习惯,面对台下嘉宾和摄像机、相机镜头,就怎么也叫不出口。主持人见状,给我找了个理由,“方晨太激动了”。其实我真的不是因为激动。
颁奖会过后,张凤珠老人对我说了句话,让我记了一辈子。
“别人说什么,不要去解释。”老人微笑着,声音柔细地谆谆教诲。
杂志社的工作人员告诉大家,老人中午要回家休息,就不跟大家一起吃午饭了。
接下来的几年里,我跟老人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老人的字迹娟秀,字如其人,一眼就看出宁静的心态。她有一封信我记忆深刻。在信上,她说我写给她的每一封信,她都要给我保存下来……这些年,她对我创作的关注,无形中就是我创作的一个重要的动力和信心来源。看到《文艺报》上发表了一篇涉及我小说的评论,她也会写信告诉我,表达她高兴的心情。
当年,只要想到遥远的北京,还有这么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在默默关注着我,我就觉得自己一定要写下去。
我期望有更多的好消息带给老人,可是没想到在刚刚过去的大疫之年,老人已悄然作别了这个世界。
那年冬天,我和鲁院的同学们结伴去看她,临别,她说了句想起来令人心痛的话。
“方晨,这是最后一面了吧。”
怎么会呢? 我安慰老人。但那的确是我跟老人的最后一面。
我自愧没能满足张凤珠老人的心愿,自愧能够讲给老人听的好消息太少,但我不愧我的坚持,那就是尽己所能,让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为自己高兴。
前不久,我才对同事说,往北京的那份赠刊不用寄了。
赠刊收不到了,而我给老人的电话,也只能打到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