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法到佛法

    一

    恩师雷珍民先生和赵朴老的相识可谓是不可思议。1982年4月13日，赵朴老陪日本日莲宗友好访华团来西安参加鸠摩罗什塑像安奉仪式，下榻西安人民大厦，在大厦东楼见到榜书题额“凤凰厅”三字，驻足叹曰：此三字哪位老先生所作？ 字写得规矩，很有功力，能守得住传统，不易也。得知书者乃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时，欣然欲见。

    这位年轻人，就是我的恩师雷珍民先生。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赵朴老，激动又紧张。朴老和蔼可亲地与他说：“你年轻，但书法基础好。学书，当以楷书入手，要有水滴石穿的精神，制心一处，二十多年后，中国书坛必有你一席之地。”年轻人战战兢兢地祈请列赵朴老门墙，赵朴老欣然而允。又为之题句“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

    而后，雷珍民先生多次去北京请益看望赵朴老，赵朴老也多次推荐他为各地寺院名胜题写匾额联句，师生情谊日久弥深。1987年，赵朴老再次来西安，到法门寺参加佛事活动。天气陡然降温，雷珍民先生便匆匆为赵朴老送去御寒的大衣，赵朴老则将自己围的一条深红色的羊绒围巾给他围上，这条暖心的围巾被雷先生珍藏至今。

    是赵朴老法眼独具，还是雷珍民先生谨遵师训？ 二十多年后，雷珍民先生不负知遇，不负师嘱，书名日隆，他给自己的第一本书法集取名《水滴石穿》，以纪念恩师赵朴老当年的教诲。

    2013年元月，雷珍民先生在藏家处见到了他初遇恩师赵朴老时，朴老写给草堂寺的汉俳诗原稿，欢喜无限，往事幕幕浮现眼前，感慨良多。逐字读诵，泪如雨下。诵之曰：

    万绿映庭阶，终南初日照人来，连城烟雾开。

    象教隐重彰，百福庄严坐道场，光明照十方。

    声气好相求，法音岂止暨三洲，从此广宣流。

    同驾白牛车，同供香华礼法华，同护法王家。

    慈悲度有缘，和风华雨遍遥无，世界尽庄严。

    又应藏家之请，欣然作跋。跋曰：

    佛语云：“法自缘以立，缘去法还灭，吾敬大沙弥，佛亦如是说”。妙哉斯偈！ 不知前生有何功德积成，当代佛教界领袖、书坛泰斗赵朴老对余有知遇大恩，使珍民终生不能忘怀者。……先生此帧精论，稍后曾几度言及。亲睹真迹，自然倍感亲切，即合十礼拜，庆幸连连。细品先生辞句，平朴真挚，哲理丰富，道义深邃，言和意切，趣味无穷，如春雨沁地，犹醍醐灌顶，使众生明宗识义，使我等受用终生。详读先生之书，字字循法、笔笔中规。虽属随意信手，然厚重之学养，丰穰之文雅，博大之气象，广富之见识，扎实之功力，高迈之理智，通过毫端表述无遗，宛若东坡再世、昌黎复现；虽有小改动，更显美轮美奂。先生远我等，仙座多年，而其大慈、大智、大笔、大辞将永沁人心，长肇后昆。斯迹之珍，岂可估量哉！

    2019年10月，我在网上抢拍来赵朴老《灵山集》两本，所录诗词皆赵朴老手书影印，甚精美，便给雷珍民先生送去。先生因风寒，浑身乏力，几日未动笔。见朴老《灵山集》，精神瞬间好转，又应我之启请在扉页工楷题曰：“此恩师赵朴老得意之诗作刊本，雷江争购两

    册，实一功德也。其持一本赠之，如获至宝，未及拜读，即以病笔记之。雷珍民己亥菊月末。”

    题完，又告我说：“明年就是赵朴老往生二十周年纪念，想恭抄恩师的一些联句，做个小集，以为纪念，赵朴老有一印‘无尽意’，又称‘无尽意翁’，这个小集就叫《无尽念》吧。”嘱我为他选些好的联纸，并为联句作简注。我心中念叨，无尽意翁无尽念，妙哉。赵朴初居士，常署“开翁”，或“无尽意翁”。翁者，尊宿也，菩萨也。言此菩萨因观一切事理之因缘皆无尽，而发心求无上功德，下渡无量众生。开翁者，当代维摩，不争之定论也。而“念”者，内心存意，守境为念。无尽者，即无为法，常也。上求下化者，守境以常，岂不是开翁常写“知恩报恩”之净念哉！ 念念相续，无尽意也。

    二

    赵朴老对于雷珍民这个合阳学生的知遇，也与另一位合阳人有着不可思议的因缘，那就是近代之净土宗第十三代祖师印光大师。大师法名圣量，字印光，自称常惭愧僧，陕西合阳赤东村人，被其唯一的出家弟子弘一法师誉为“三百年来，一人而已”。大师博通三藏，由博返约，专弘净土，一以念佛为旨归，对近代净宗之中兴，厥功至伟。

    赵朴初居士第一次见到印光大师是在1936年，因国家多难、水旱频仍，佛教团体计划在沪组织护国息灾法会，欲请印光大师莅沪说法。大家公推赵朴初居士的恩师圆瑛法师为代表，同四位居士代表同往苏州启请，四位代表即是上海

    菩提学会屈文六居士，上海佛教净业社黄涵之、关絅之、赵朴初三位居士。十月初八迎请印光大师到上海，主建大悲佛七道场七永日，兼持佛号，回向护国息灾。法会中印光大师之开示后辑录为《印光法师上海护国息灾法会法语》。法会期间，圆瑛法师等每日追随印光大师左右，请益侍奉。

    法会的会场就设在上海净业社所在的觉园，而觉园也是赵朴初居士建国前学佛、工作、生活的主要地方。如今，在上海居士林“觉园”还设有赵朴初纪念馆和赵朴初居士塑像，供今人参观顶礼。

    说到觉园，也与印光大师有渊源。1919年，印光大师由普陀山去扬州刻经，途经上海，高鹤年居士陪大师在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创办人简照南、简玉阶兄弟上海家中的私家花园“南园”会晤。二人聆听大师开示后，笃信净土法门，在南园造菩提精舍。简母往生，简家刻印《金刚经浅说》以赠吊唁亲友，印光大师亲撰《金刚经浅说铸版流通序》。简氏兄弟欲将南园捐赠与印光大师作为在上海弘法之地，大师不喜沪上之繁华而不受。1923年，简照南居士在上海病逝，简家特请印光大师来沪，举殓说法，并亲撰《简照南居士祭文》。后简弟遵兄之嘱，将南园捐赠给佛教界，作为佛教公共用地，更名为“觉园”，遂成上海佛教净业社社址，成为全国有名的净土道场。随后净业社改组，关絅之任社长。

    三

    1920年，14岁的赵朴初，在其母陈仲瑄之义姐关静之的提议

    下，离开老家来上海学习，与关静之、关絅之（赵朴初称关大姨、关表舅）一起生活。姐弟二人视赵朴初为己出，悉心教导。姐弟二人是上海有名的护法居士，这也直接影响了赵朴初走上佛教弘法济世的道路。

    1928年，江浙佛教联合会在上海成立，机构设在觉园净业社，关絅之推荐赵朴初进该会专司文牍。同时中国佛教协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觉园举行，圆瑛法师任会长，赵朴初任该会文书，即秘书。从此，赵朴初在表舅关絅之的引导下走上了佛教工作的道路。

    赵朴初自1928年至1953年圆瑛法师圆寂，一直是圆瑛法师座下四大高徒之一。法师圆寂后，他发大愿举起师父上人“弘扬佛法造福人间”的旗帜，庄严国土，利乐有情。同时，在“人生佛教”的弘扬和推动上，赵朴初受民国四大高僧之一、推动佛教改革和提出“人生佛教”理念的太虚法师影响巨大。

    太虚法师是中国佛教改革运动中的一位理论家和实践家，把一生都献给了振兴佛教、建设新佛教文化的事业。赵朴初在其门下熏修多年，受其开示，获益良多。新中国成立后，赵朴初主持中国佛教协会工作多年，在许多举措中可看到太虚大师的影响。

    1947年3月7日，太虚大师急召赵朴初到上海玉佛寺相见，大师将自己所著的《人生佛教》送给他，并殷殷勉励他日后当不负众望，努力护法护教，将人间佛教发扬光大。十日后，太虚大师在玉佛寺圆寂。那日所嘱，便成临终

    所托。赵朴初即赋《太虚法师挽诗》以表其不负师望、弘法护法之决心。

    抗战时期，日伪当局想请关絅之、蒋维乔、赵朴初等居士成立中日佛教联合会，皆被严拒；同时也想请有留日经历、被日本人誉为当代鉴真的弘一法师出面，弘一法师严词力斥道：“当年海水是蓝的，现在被你们染红了。”并倡导佛教界“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赵朴初对其犹为感佩。后赞其曰：“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照天心。”

    四

    与赵朴老结缘，不止对雷珍民先生的书法艺术有很深的影响，同时也引领他接触、学习佛法。同时，与陕西佛教大德常明老和尚交往几十年，与印光大师的地域之缘、同邑之情，也使雷珍民先生在佛法上的修为与日俱增。多年以来，他以笔墨做佛事，各地寺院、道场等凡求题匾额楹联等，先生皆如数义写。如其所言：“愚以为，‘虽种佛家缘，尚在五行中’之我，尚需倍加努力参修，以不负赵朴老之知遇教诲，常明老之礼陪关爱，更应载印老之德，报地域之灵。”

    在先生雷珍民出版的作品集《水滴石穿》里，就有两幅作品是抄的印光大师的法语。多年以来，《印光法师文钞》也是先生手边的必读书之一，古稀之后更是不离左右，其文中有记：“近来留心印老之著述，参习印老之偈语，获益良多。尤熟诵大师《嘉言录》《文钞》《续文钞》后确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对世间万物之生息，对万事之变化，对万众之情态均有了较前更清晰、客观、公正、准确之认识。故处事、接物、待人之方式行为，亦渐趋合理自然。”

    2014年，雷珍民先生岁近古稀，特力拒多般应酬，客居三亚，发愿以蝇头工楷恭抄《印光法师嘉言录》，近二十余万字。2016年出版，共一函十卷，文质竞秀，朱墨粲然。一笔一划，曰诚曰敬。

    我早年从启蒙恩师雷鸿昌先生口中知道印光法师，直到大学才得到全套《印光法师文钞》开始研读。2020年12月，我在北京举办纪念印光大师往生80周年恭抄印祖法语书法作品展，先生人在三亚，依旧多次致电询问展览筹备情况等，又为我写展览寄语一篇，我愿以先生之寄语作为本文的结尾：

    国学深奥，典籍充栋，欲尽读研，似无可能。然择其一门精其要义，穷其至理，足滋养一生而受用无尽矣。但守一经，心无旁骛，是汝近年所悟之巨大收获。尚祈持之以恒，不断追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