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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9月08日 星期三

    我所经历的阿富汗国家博物馆在华巡展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9月08日   17 版)

        彩绘啤酒杯,出土于贝格拉姆

        金杯,出土于法罗尔丘地

        金冠,出土于蒂拉丘地

        ■王灏

        因为最近这几个月在阿富汗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那里成为了世界的焦点,大多数国家媒体的头条都是阿富汗。这段时间国内的媒体也都在密切关注着阿富汗的局势,更因为阿富汗国家博物馆曾在中国做过巡展,许许多多文章都表达出对于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和这些文物命运的关心。因为我曾经策划过那次阿富汗国家博物馆文物的展览,所以很多朋友也通过我表达了对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关切。

        从美国宣布撤军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频繁与阿富汗的朋友联系。我在两年多的时间里,通过展览与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等部门的朋友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通过社交媒体关注他们,了解他们的情况,成了这几个月几乎每天都会做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里,大家也回忆起在展览过程中发生的许多有趣的事情。我们曾在中国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完全没有语言、习俗的障碍,甚至一度我成了“阿式英语”专家,对带着浓浓的波斯语和普什图语口音的英语毫无障碍。那是2017年,我正和日本的黄山美术社合作,引进一些日本的展览,后来通过日本原文化厅长官的引荐,我们接手了在故宫举办的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巡展。这个展览曾经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大英博物馆、法国吉美博物馆等许多国家的博物馆里举办过,并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展览在中国引起的轰动一点也不比在其他国家少,毕竟一个从来只能在新闻中看到、向来跟战争密不可分的国家,对于中国观众而言是那么陌生而神秘。虽然很久以来有不少中国人到阿富汗做生意,可几乎没有中国人去那旅行,即便从新疆坐飞机到阿富汗并不多么困难。

        因为国际社会普遍的陌生与误解,许多人都将着眼点放在了阿富汗的贫困、战乱和落后上。然而我通过这次展览与许多阿富汗博物馆界、考古界和新闻界的工作者成了亲密的朋友,发现他们聪明,有礼貌,而且非常体贴、善良。印象最深的是阿富汗的女性工作人员,她们的英语都很好,教养和学识都很不错。虽然一开始有一点拘谨,但是熟悉后她们也会和大家一起说笑,甚至开玩笑,这完全不是外界所想象的阿富汗女性的样子。有时候我们也会和博物馆的年轻男性职员开玩笑,问他们打算娶几个老婆。他们笑着说,在阿富汗其实没有人会娶一个以上的老婆。他们虽然有着非常虔诚的信仰,但是对于世界各国的文化与知识并不排斥。曾在阿富汗工作的中国朋友告诉我,喀布尔是一个颇有现代化色彩的城市,堵车的程度甚至比北京还要严重。

        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古代的阿富汗向来都是各大帝国非常在意的要塞,历史上曾被波斯、马其顿占领统治。阿富汗一度也曾孕育出非常发达繁盛的文明,那次阿富汗国家博物馆在中国的巡展就足以作为佐证。“帝国坟场”不过是近代以来大国角力制造出来的牺牲品,也是全球媒体对它多少带有一些歧视色彩的过分宣扬的产物。

        展览的231件文物里,最古老的当属四千多年前的三件金器。四千年前正值中国的夏代,目前我们还没有明确带有夏纪年图文的文物出土,而阿富汗的这三件金器文物里有一件器型相对完整,是一个丢掉了底足的金杯,金杯上的几何纹图样表明其属于青铜时代(绝对年代约在公元前2200—公元前1900年),这说明彼时的阿富汗已经有了非常发达的文明和先进的手工技术。金杯在中亚、西亚和欧洲的文化里,都是用来盛葡萄酒的器皿,这种源自两河流域的饮料已经有了数千年的历史,而阿富汗人在那时已经开始饮酒,从中可见其文明的发展程度和物质富足程度。

        金器是展览最引人瞩目的展品,数十件2000年前的金器让观众叹为观止。这些金器主要是在蒂拉丘地出土的,后世称之为“黄金之丘”——在那里出土了21 618件金器。这些金器对应的时代是中国的东汉,从东汉对那时阿富汗区域“大夏”国的称呼可知,大夏是一个了不起的帝国,如同我们管罗马帝国叫大秦,管阿拉伯帝国叫大食——大,代表了敬意、认同。展览中的几十件金器,多数都是王室人员生前佩戴或死后专门为其制作的。我有幸在几次的点交和布展中极为近距离地观察过它们,其中最让我震撼的,是它们工艺的细腻、繁复和技巧的高超。有一件经常被各国博物馆放在海报上的王冠(皇后所佩戴)最具代表性,极薄的金片经过细致的錾刻、精密的切割,然后被特别细的金线连接起来——它们既可以被拆开平放以便收藏和携带,又很容易被拼合起来,组成一个美轮美奂的金冠,着实让人惊叹。中国后世常提及的“步摇”,其工艺和形式就来自于西亚、中亚的金器,这个金冠让人不禁想到白居易的诗句——“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纍纍佩珊珊。”

        有一件服装上的金饰也让我印象极为深刻,金饰正面是一个穿着当地装束的贵族形象的人物,左右各一条龙,上面嵌着精心磨制的青金石、红宝石和绿松石,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给它取的名字叫“君主与龙”。器物上龙的形象和中国的龙既有相似点,又有一些独特的要素,阿富汗的龙更像是龙与马的结合。可见,那时的阿富汗北部,草原游牧文化盛行,也多少受了中国文化的影响——毕竟龙作为图腾以及它独特的造型都是中国文化的典型特征,这也侧面反映了当时中国和中亚各国已有许多往来。

        那一批金器有许多都是首饰,因为我曾专门研究过艺术史,所以知道要制作如此工艺繁复、设计精细而优美的首饰,不仅需要高超的工艺,更需要一个非常富足的生活环境。因为数量如此巨大的金器绝非几名工匠可以完成的,它们需要数百甚至上千位能工巧匠精雕细刻,以及各工种匠人的配合——冶炼、拉丝、切割、编织、焊接、镶嵌、打磨,还有发掘采集矿石,若不是一个十分富足的社会,怎么可能有如此专业的分工。且这些金器反映的是游牧文化,说明那时阿富汗的畜牧业应该不是一般的发达,不然绝不可能有财力支持如此庞大的技术工人团队。一件精美的黄金镶嵌首饰,无论如何也需要数名工人数月的工作,两万多件需要多少人,大家可以想象。

        阿伊哈努姆是另一系列展品的出土地,它是希腊-大夏国的一个重要城市,是亚历山大大帝带领马其顿帝国扫荡亚非欧大陆后的遗迹。这个遗址里出土的都是希腊化的雕塑、雕刻和器皿,明显带有强烈的希腊艺术色彩,多数的人物造型都是典型的希腊式,少量的人物形象带有中亚人的特征,这反映出马其顿占领当地之后逐渐与本土文化结合。展品里有一件科林斯式的柱头,体量非常巨大,由此可以想象柱子会有多高,而建筑又会多么宏伟、华丽。马其顿帝国将它无往不利的军队和风格鲜明的文化带到了阿富汗,这是征服的印记,也是那个时代野心、文化、权力相互交织的遗迹。

        展览中还有很大一批文物来自贝格拉姆(又译巴格拉姆)——就是最近新闻里常说的美国空军基地所在地。它是大夏与贵霜时期的城市,在喀布尔以北,始建于公元前2世纪。贵霜王朝时期,这里曾是夏都,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称此地为迦毕试。这批文物的原产地构成非常多样,印度、埃及、希腊、叙利亚、罗马等都有。尤其是来自埃及的玻璃器,其精美程度同样让人咂舌。其中有一个彩绘的玻璃杯,它在展览中没有引起太多学者的关注,阿富汗国家博物馆也对它鲜有研究,然而我却对它情有独钟。它的造型与今天欧洲尤其是德国的啤酒杯无异,说明这种造型的定式出现的时间非常古老,且一升左右的容量充分反映出它是啤酒杯。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它外壁的彩绘用的是油彩。这之所以意义重大,是因为欧洲在中世纪仅有湿壁画的绘制方式,尼德兰画家凡爱克被西方美术史家誉为“油画技法的发明者”;而这个彩绘玻璃杯就是一个反面例证,说明油性颜料远早于凡爱克的时代,甚至可能在这个杯子出现之前许多年,就已经有了成熟的油性颜料及其绘画技巧。

        这次奇妙的缘分,让我与阿富汗的历史、文物和人都有了亲密的接触,也让我对这个神秘而古老的国家充满了兴趣和感情,祝福我在阿富汗的好朋友们可以平安、快乐地生活,也祝福阿富汗国家博物馆有机会重新打开大门,迎接观众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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