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中国
这是真的,但你如果没有很内在地做过老师的话,你或许并不相信——你给了课堂什么,课堂也会相应地给你什么。
如果,你上课的时候,全力以赴,“深陷其中”的话;其实,下课铃响后,当你离开教室返回,你并没有能力将自己真正“下课”。你会全身心地陷入在一个“境”内,你品咂回味着自己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你也品咂回味着学生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你内心中诞生了一种深入的庄严与虔敬。你一会儿觉得当时那样的师生状态真是恰到好处,一会你又不觉有遗憾和叹惋,觉得当时既然已经“步入”到此,倘若再一问,再一论,再一想,再一冲,再一荡……那又会有怎样的情景出现。你感觉到了所有学生的目光,你也清晰地意识到学生也感受到了你的目光。你们的目光自然而内在地交织在一起,任由清晨破窗而入的阳光在上面肆意作画。你和学生们有时一起走了很远很远,“现实”已经变得那么不重要,你们都在为一件更伟大和更让人振奋的事情牵肠挂肚,唏嘘感喟;有时又因为遭遇了某种“遥远”,现实便又变得如此深切和重要,似乎一切都变得必须要有所为了。我们既是现实的又不简单地从属现实。这样的一种思绪生活,或许就是一种灵魂生活,我后来才意识到这样一种生活它在深刻地雕塑你,会让一种“东西”破你的体腔而出,弥散扩张到很悠久、很辽阔的、也很现实的地方。在一节课上,师生都上出了一个意想不到、令人振奋惊喜的自己。
下课之后,经常有类似这样的活动,我非常认真地估算过,这样的“活动”至少需要一刻钟左右,你才可以重新成为现实中具体的那个自己,你在现实中的种种境况才可以重新变得像以前一样重要和清晰起来。我想,我不仅仅在教学生——我自己,一个更内在更开阔更具精神意义上的我——不也是被我自己和学生一起教出来的吗?
有时,会收到毕业之后学生的来信。我发现了他们和我有类似的“精神之旅”。学生袁林说:
连老师,大学的课听得越久就越怀念高中时光,因为那时学到的不单单是知识,更多的是一种情怀、一份遐想。每次上课都像是在与一个“人”交流,都像是生命的交汇,这其中不乏年少轻狂,自比天高,不乏怀才不遇,惆然嗟叹,也不乏面对劳苦大众的那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有时在想,同学们越走越远,交集越来越小,当在华尔街上不期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时,也许除了音乐,那条船(这是我们上课的故事),那根根铁轨(这也是我们上课的故事)也是使我们拥抱在一起的“暗号”。这样想来,一位老师的幸福与伟大莫过于此。我是命运的宠儿呀!
袁林是我2010届学生,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是个很理科的学生,最后考入中国科技大学。他当时语文考了142分。
高考是很现实很残酷的事情,上面这些讲述是否充满了浪漫化倾向。为了使我们的说明简单明了,直击要害,我们来看2020年全国卷的高考作文题:
阅读下面的材料,根据要求写作。
人们用眼睛看他人、看世界,却无法直接看到完整的自己。所以,在人生的旅程中,我们需要寻找各种“镜子”、不断绘制“自画像”来审视自我,尝试回答“我是怎样的人”“我想过怎样的生活”“我能做些什么”“如何生活得更有意义”等重要的问题。
毕业前,学校请你给即将入学的高一新生写一封信,主题是“如何为自己画好像”,与他们分享自己的感悟与思考。
要求:结合材料,选好角度,确定立意,自拟标题;不要套作,不得抄袭;不得泄露个人信息;不少于800字。
以我自己多年带高三的经历,可以用充分的事实说明,社会上流传的所谓高端考生并不是不需要老师指导的学生,在某方面讲,恰恰是更需要高端指导的学生。命题中有三个地方深有意味。其一,“自己”的前面为何要加上“完整”的介定语,如若有“完整的”自己,那必然有“不完整”的自己,何谓“完整”与“不完整”?一位考生,遭遇如此命题,是否具备应有的储备与理解,所有的关注都透视着你的经历,无关注即是无经历。一位考生对“完整”二字可否有应有的敏感。其二,“审视自我”是什么意思?如何审视,在哪些方面审视?我们在自己求学过程中,可曾有过“审视自我”的行为,如若从未有过,高考考场上,面对如此提法,会不会疑惑、紧张、不知所措……其三,“回答”便是,为何还要于“回答”之前,加上“尝试”?何以要加上这样的限定语?这样的限定,有无意义?一位考生尝试着回答以上三个问题,即可见出他所受教育的状况。这三个问题的回答,意识自我,校正自我,建设自我,关乎一位学生十二年的语文课。三个问题,考出学生十二年的语文学习。文章在还没有正式落笔之前,我们胸中的规模,已然深入地影响了文字的质地与力量。所谓才华,就是藏在心中的闪电,会逢其时,瞬时便破透重重阻隔,雕刻夜空,划破苍宇,将世间擦亮给人看。而这一切,都需要酿造,发育,积蓄,成长,呵护……都需要师生的际遇,都需要安静、辽阔的课堂,都需要一次次“深陷其中”,都需要师生松软、蓬勃、内在成长的过程。命题与写作,从来都是一场无声的内在紧张的博弈——到底是题在文之上,还是文在题之上,大音希声,每一次世间都会给出答案。
在这世间,师生没有谁不需要真正意义上的成长。所有的屈就与放弃,眼前短暂的顺遂,建造的一定是围困“人”的壁垒。心无旁骛地专注在我们的课里。在一节一节课里,我们遇到了什么……在课堂里我们走了有多远……在与世间最伟大的文字相出没、相吞吐、相磨戛的过程中,我们的内心酿成了怎样的视野,我们的胸中建造了怎样的格局。
有的时候,受人嘲弄的理想主义恰恰是最锋锐的现实主义。
这是真的,你给了课堂什么,课堂也会相应地给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