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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8月18日 星期三

    《墓中基督的尸体》:一幅震惊心灵的绘画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8月18日   19 版)

        《墓中基督的尸体》局部

        ■余凤高

        拿撒勒的耶稣或叫耶稣基督,作为《圣经》中最重要的人物,在中世纪的宗教艺术中,是一个被描绘最多的人物形象。他在《圣经》中的一段段故事都有多名艺术家去表现。在中世纪的艺术家中,可能没有一个未曾描绘过耶稣基督形象的。只是很少有人能像德国的小汉斯·霍尔拜因那样,以并不神化、完全写实的笔触来表现这个人物。

        小汉斯·霍尔拜因(HansHol⁃beintheYounger,约1497—1543)出身于画家之家。父亲大汉斯·霍尔拜因和叔父西格蒙德·霍尔拜因以晚期哥特画派画家而闻名;哥哥安布罗休斯·霍尔拜因也是画家,兄弟二人都以父亲为师。1517年,他们父子在瑞士卢塞恩给一位商人的内室和外间创作壁画。这年冬,小霍尔拜因可能去过意大利北部。许多学者认为,他在那里研究过当地第一个文艺复兴艺术家安德烈亚·曼特尼亚(Andrea Mantegna,1431—1506)的作品。1519年,小霍尔拜因回到巴塞尔,安布罗休斯大概在这段时间里去世了。之后,小霍尔拜因迅速在巴塞尔创建了自己的作坊,并加入画家行会,还取得巴塞尔市民的身份。

        小霍尔拜因在巴塞尔的这段时间里,创作相当丰富,他不仅得到大量的肖像画订单,同时装帧书籍、作版画插图,还以十分精确的写实风格创作油画。他的《墓中的基督尸体》(TheBodyoftheDeadChristintheTomb)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完成的,现存位于巴塞尔的瑞士最著名的博物馆——公共艺术博物馆。

        表现基督之死的“耶稣受难”(ThePassion)绘画数以百计,但小霍尔拜因的作品与其他作品不同。他的《墓中的基督尸体》以30.5×200厘米的奇特比例,描绘了真人大小的耶稣基督,画中的基督瘦骨嶙峋,以异常拘束的方式躺在坟墓里,脚上方题有拉丁文“IIESVSNAZARENVSREXIVDÆORVM”(拿撒勒的耶稣犹太人的王)。他的手上、身上和脚上有三处明显的受刑留下的创口,连尸体开始腐烂时皮肤产生的变化,都描绘得十分逼真。艺术史家安德鲁·威尔逊(AndrewWil⁃son)说:

        霍尔拜因超现实的《墓中的基督尸体》很少留给人想象的余地。此画完成于1521年,显示基督伤口周围的皮肤开始腐烂,他的脸呈现出可怕的暗绿色的阴影,右眼目光低垂。霍尔拜因想必是以一具漂浮在莱茵河上的男性尸体做此画的模特儿的,画的真实性至今仍然具有震惊心灵的力量。

        威尔逊相信:“虔诚的艺术品的观赏者,会怀着得救之心,跪在画像跟前,凝视基督的伤口,仿佛这就是潜在的拯救之地。敬神的人不因鲜血而感到厌恶和恐惧,而会认为它是一种可以清洗他们原罪的液体,一种心灵的漂白剂。”

        恰如威尔逊所说,《墓中的基督尸体》的确“具有震惊心灵的力量”。伟大的俄国作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在此画跟前就曾感到深深的震惊。

        在妻子病逝后的第三年,即1867年2月15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圣彼得堡的三一大教堂与他的速记员、22岁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斯尼特金娜结婚。随后,他决定去国外“度蜜月”,一方面是为了挽救他那伴随癫痫而来的“恐死病”,另一方面也为了逃避无法偿还的赌债。

        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于1867年4月14日动身,经德累斯顿、巴登—巴登,然后于1868年8月23日离开巴登—巴登,前往日内瓦。途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绕道去了一趟巴塞尔,希望去参观一下小霍尔拜因的《墓中的基督尸体》。他一直惦记着前辈作家尼古拉·卡拉姆津在《一个俄国旅行家的书信》中说的观赏此画时的感受:在这幅画作中,“刚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基督身上,看不出任何神圣的东西,作为一个死人,他被描绘得十分质朴自然……”

        巴塞尔幽静的街道上阒无人迹、死气沉沉,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妇觉得惊讶。但是在公共艺术博物馆内,他们不但看到了小霍尔拜因最有名的木刻集《死亡之舞》,还看到了他的油画《墓中的基督尸体》,这幅画使他们感到异常震惊。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斯尼特金娜在日记中记下他们看画时的不同感受:

        ……这是一幅了不起的画,但它使我感到恐惧,费佳(费奥多尔的爱称)则对它赞不绝口,称赞霍尔拜因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家和诗人。跟传统的画法不同,这幅画上的基督身体消瘦,青筋暴突,胳膊和腿上伤疤累累,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很厉害,活像一个开始腐朽的死人。脸上显得痛苦不堪,两只眼睛半睁着,但对什么都视而不见,没有任何表情。鼻子、嘴和下巴已经发青。总之,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死人。说真的,反正我决不会和它待在一个房间里。不过说实在的,纵使这幅画画得十分逼真,它一点也不雅观,它只会引起我的反感和恐惧。费佳却十分欣赏这幅画。

        她在晚年写的回忆录中对当时的情景有更详细的记述:

        那幅画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留下极为强烈的印象,他像是着了迷似的站在画前不走了。我不敢看那幅画:它太使我感到沉痛了,况且我身上有病,于是我走进另一个大厅。过了十五至二十分钟,我回去一看,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仍木然不动地站在那幅画前。他那激动不安的脸上似乎有一种惊恐的表情,当他的癫痫症发作时,我不止一次看到过这种表情。我悄悄地拉着他的手,把他领到另一个大厅,让他坐在凳子上,随时等待癫痫病的发作。幸而没有发作。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渐渐平静下来,在我们离开博物馆时,他坚持要再去看看那幅使他惊诧不已的绘画。

        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墓中的基督尸体》面前会感到极大的震惊,他的妻子只看到他的外在表现,而没有洞察到他的内心活动。但在1869年的长篇小说《白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借助主人公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诗金公爵之口,描写主人公梅诗金在罗果仁那儿看到《墓中的基督尸体》的临摹画时的心理,很可能袒露了他自己当年的内心感受:

        ……从艺术角度来看,此画无甚足观;但它在我心中造成一种不安的奇异感觉。

        这件作品画的是刚刚从十字架上被取下来的基督。我觉得,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也好,从十字架上取下的基督也好,脸上通常都被画家们画得带有一种少有的美;他们竭力为他保持这种美,即使在忍受最可怕的酷刑时亦是如此。而在罗果仁的那幅画上,基督根本谈不上美,这是他尸体的全貌。他在被钉死之前就已经饱尝无限苦楚、创伤、刑罚,在背十字架和跌到十字架下时又挨过看守的打,挨过民众的打,最后还被钉在十字架上忍受剧痛——据我估计至少达六小时之久。诚然,这是一个人刚刚从十字架上被取下来时的面容,也就是说还保留着不少生命和温暖的迹象,还完全没有僵硬,因而死者的脸上甚至流露出痛楚的表情,仿佛此刻他还感觉得到痛苦(这一点被画家很好地捕捉到了)。但是,这张脸丝毫没有被美化,只有本相;不管是什么人,在经受这般酷刑以后,尸体也确实是这样的。我知道基督教会早在公元后最初几个世纪就确认,基督所受的苦难不是象征性而是实实在在的,那么他的肉体在十字架上也不折不扣、完完全全受到自然法则的支配。在那幅画上他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睁着眼睛,瞳孔歪斜,张开的眼睛中眼白微微闪着死鱼般的玻璃样反光。但奇怪的是,当你瞧着这被折磨至死的人的尸体时,会产生一个独特的、耐人寻味的问题:既然他所有的门徒、那些后来成为他主要使徒的人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具尸体,既然那些跟在他后面和站在十字架旁的妇女、所有信奉他教义和尊他为神的人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具尸体,那么他们怎么还能相信这个殉道者会死而复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他在被捕入狱时,就带了一部《圣经》。他一直相信《圣经》中写的都是真的。但是,当看到这幅《墓中的基督尸体》时,他很可能产生了怀疑:“这样一具尸体……人们怎么还能相信这个殉道者会死而复生?”而正是这一“独特的、耐人寻味的问题”,不能不动摇他所信奉的基督教信条。这种思想的痛苦转变,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极大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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