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在《风信集:宋代诗词歌赋选译》(The Herald Wind:Trans⁃lation of Sung Dynasty Poems,Lyrics and Songs)中,英国汉学家坎德林(Clara M. Candlin Young)以短句和拆句结合的译法,选译了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和《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两首词作。这标志着李清照词开始受到英语世界的关注,处于边缘位置的中国女性诗人获得初步的重视。20世纪中叶,英语世界先后出版了一系列李清照词译本或选集,其中王红公(Kenneth Rexroth)推出的《中国诗百首》(1956)、《爱与流年:中国诗百首续》(1970)、与钟玲(Ling Chung)合译的《兰舟:中国历代女诗人诗选》(1972)及《李清照全集》(1979)等译著,在英语世界影响甚大,是李清照词走向世界的标志性选本和重要推手。
在李清照众多词作中,将单音词的重叠形式运用到极致的词句,当属《声声慢》中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句。该句共十四个叠字,其中,觅、凄、戚三字又构成叠韵。通过叠字叠韵,李清照将若有所失、彷徨惆怅的情怀完美表达出来,营造了一种寂寞悲伤、孤独清冷的艺术氛围。由于对词汇语义的阐释、词作内涵的理解、背景文化的把握等各有差异,加之诗歌翻译理念的不同,英语文化背景的译者们做出各自不同的翻译实践,取得不同的艺术效果,可谓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根据笔者掌握的有限资料,对于这条千古卓绝的词句,英语世界的不同译者各显神通,以直译、意译、改译、创译等不同方法,译出至少16种各具特色、各有风采的不同译文。
在译介方法上,最为常见的有二:首先是逐字对译,如克拉拉·坎德林的 Seek, seek: search, search:/Cold, cold: bare, bare:/ Grief:grief. Cruel,cruel grief (1933),柳无忌(Wu-chi Liu)的 Seek…seek,search…search;/ Lone…lone, cold…cold;/ Sad…sad, pain…pain,moan…moan (1966);胡 品 清 的Searching, searching,/ Seeking,seeking,/ Lonely, lonely,/ Soli⁃tary, solitary,/ Sad, sad,/ Grieved,grieved,/ Mournful, mournful(1966)。其次是采取直译加意译的方法,如邓根· 麦金托什(Dungan Mackintosh)与艾伦·艾林(Alan Ay⁃ling)的Unending search in endless quest/ So cold and still, how cold and still;/ By grief and an⁃guish, grief and anguish hard op⁃pressed(1965),詹姆斯 · 克赖 尔(James Cryer)的I seek I search/Seek and search/ In the chill so clear (1984),王椒升(Jiaosheng Wang)的Searching, seeking./ Seek⁃ing, searching:/ What comes of it but/ Coldness and desolation,/ A world of dreariness and misery/And stabbing pain! (1989)等。
在韵式方面,英语世界的译者发挥译语的语言优势,追求声律的和谐优美,主要采用五种不同的押韵方式。其一是押头韵,比如科沃克(C. H.Kwock)和麦克休(Vincent Mchugh)的译文Seeking/ Seeking/ Search⁃ing/ Searching over and over/lonely and forlorn/ Sighing;/grieving/ sighing/ in the same round (1980)中的seek与search。这两词入选的频率非常之高,因为它们不仅在字面义上与原文对应,而且押头韵呼应原文的音律美。再者,长元音[i:]、[ɜː]使得seek、search的发音拖长变慢,如同主人公彷徨迷惘地慢慢寻觅,音与义得到完美和谐的统一。其二是押尾韵,如上文胡品清的译文。其三是押行内韵,如上文提到的邓根·麦金托什与艾伦·艾林的译文中的unending与end⁃less。其四是押纵向行头韵,如刘若愚(James J. Y. Liu)的译文Seek-seek,search-search,/ cold-cold, qui⁃et-quiet,/ sad-sad, sorrowful-sor⁃rowful,grieved-grieved(1974)中的seek与sad。其五是押纵向行尾韵,如唐安石(John, S. J. Turner)的译文I pine and peak/ And questless seek/ Groping and moping to lin⁃ger and languish/ Anon to wan⁃der and wonder, glare, stare and start/ Flesh chill’d/ Ghost thrilled/ With grim dart/ And keen canker of rankling anguish(1976)中的peak与seek、languish与an⁃guish、chill’d与thrilled、start与dart。
比较而言,在诸多译文中,探索音律最细微的应当属上文唐安石的译作与余宝琳(Pauline Yu)的译文Seeking, seeking, searching, search⁃ing,/ Cold, cold, chill, chill./Sad, sad, grieved, grieved, mourn⁃ful, mournful (2004)。唐安石用韵体来翻译,尽力追求译文的音韵美,要求译文读起来也像诗歌,因为诗歌的本质在于一唱三叹、反复吟咏的音律。著名比较文学学者李达三(John J. Deeney)指出他的译文特点在于“字面义的忠实让位于音律的忠实”。唐安石翻译的这十四个叠字,音律优美,鲜明体现他的译学主张,充分调动译语的语言优势,分别押头韵(pine与peak;stare与start)、尾韵(groping与moping)、行内韵(glare与 stare)和纵向行尾韵(chill’d与thrilled)。他的译文细致入微,独具匠心,运用长元音[ai][i:][әu]来体现主人公摸索、寻觅的动作。为了呼应原文的声律美,唐安石颇具匠心地添加了一些原文没有的词汇。不过,他用语略显古奥,不似原文平淡朴素的语言中饱含深情,在文体风格上与原文有所出入。相比之下,余宝琳的译文表面虽是逐字对译,但充分挖掘和凸显词汇的音律:seeking与searching不仅押头韵还押尾韵;seeking与第三行sad,又属于押纵向行头韵;sad与grieved又押了尾韵。
倘若说唐安石的译文侧重点在于音律美,余宝琳的译文侧重点在于音律美、形式美与忠实原文的话,那么王椒升的译文则显示,他不仅关注古典词韵律的译介呈现与结构的语际转换,更重视诗词言语背后的深层情感与情韵义。他的译文不是简单地对译原文,而是揭示了主人公动作背后的心理体验与变化。主人公寻寻觅觅,探触到的却是一个寒冷(coldness)与荒凉(desolation)的世界,进而感受到了凄凉(dreariness)、痛苦(misery)与钻心的痛(stabbing pain),展示了主人公由视觉转向知觉的感官情绪变动,由呈现外在世界转向揭示内心体验,十分细腻生动,再次体现出王椒升对细节的高超处理技法以及对原文的深刻理解。傅庚生的解读充分体现了这一点:“良人既已行矣,而心似有未信其即去者,用以‘寻寻’。寻寻之未见也,而心似仍有未信其便去者,用又‘觅觅’;觅者,寻而又细察之也。觅觅之终未有得,是良人真个去矣,闺闼之内,渐以‘冷冷’;冷冷,外也,非内也。继而‘清清’,清清,内也,非复外矣。又继之以‘凄凄’,冷清渐蹙而凝于心。又继之以‘惨惨’,凝于心而心不堪任。故终之以‘戚戚’也,则肠痛心碎,伏枕而泣矣。似此步步写来,自疑而信,由浅入深,何等层次,几多细腻!”在英语世界中,或许有译者意识到其中蕴含的动作变动与体验变化,但无人将之恰当巧妙地阐释出来。
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译文Searching and search⁃ing, seeking and seeking,/ so chill, so clear,/ dreary,/and dis⁃mal,/ and forlorn (1996),应该受到了王椒升的启发。其译文先呈现主体寻觅的结果是一个寒冷(chill)、晴朗(clear)的世界,继而揭示主体心理情感的变动:阴沉(dreary)到忧郁(dismal)最后到凄凉(forlorn)。宇文所安巧妙地通过结构形式上的层层挪移与连词“and”的层层推进,刻写出主人公心理体验的流动变化,雅丽高明。不仅如此,用连词“and”连接重复的searching与 seeking,比起前人翻译的“seek,seek, search, search”读起来语速要慢,就好像主人公正若有所失地慢慢地、反复地寻找着什么东西。从语意上来讲,这更贴近了原文的深层含义,从语法规范上来说,也更符合英文表达法,而不是简单地堆砌词汇。第二句用两个“so”,一方面增加语气与情感,另一方面也构成了音律的复沓。
由李清照词的英译对比可见,重字叠句的音韵转换不仅关涉词作的韵律美感与意境情感,而且与深层意蕴的灵活呈现彼此交融。由于古汉语以单音节字为主,常一词多义,西方本土译者较难辨别多义词的差异,有的词汇则较难在译语中找到对等词汇,由此会造成误译、偏译或少译等现象。华裔学者与中国学者深谙中国文学的符码系统,能够把握字词深层的启示义并呈现在译文中,在跨文化语境中传达原文的情韵、意境与主题等,对西方译者的误译和乱译有一定纠偏作用。从叠字声律效果来说,英语世界译者大致有三种处理方法:采用结构对称法再现原文的声韵美;重复译语词汇形成叠字声韵效果;通过译语词汇的相同韵脚造成声律的重叠效果。
受语言形态、句法结构、语义功能、形式韵律等差异的影响与制约,中国古典词在运思方式与艺术表达上与英文诗歌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异,很难穿越语义阻隔和文化隔阂进行等值译介。由此,如何将中国古典词进行创造性译介,保留并传达原文的风格、意境和美感,成为了现代性审美和民族性转换视野下的一个典型命题。在语际摆渡与译介转换中,李清照词作中的叠字重音以直译、创译、变译、改译等不同译介形式,悄然实现了韵律的流动、意象的转换与意境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