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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8月04日 星期三

    乳娘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8月04日   12 版)

        300多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在滚滚烽烟中不避水火,先后哺育了1223名革命后代,她们一诺千金恪守忠诚,用滴血的乳汁抒写了荡气回肠的生命传奇。

        1941年,中国抗日战争进入最艰困阶段。

        由于战事频发、部队辗转,诸多将士子女难以得到照料,中共胶东区委指示区妇女抗日救国会筹办一个战时育儿所。是年11月,苏政前往荣成县岳家村,依托胶东医院开展工作。此时,苏政已身怀六甲。1942年1月,她诞下一名男婴,这个名叫“东海”的小家伙成为育儿所接收的第一个孩子。

        没过多久,因为形势恶化,育儿所转移至荣成沟曹家村,1942年初夏,又转移至乳山县(时称牟海县)东凤凰崖村。7月,中共胶东区委决定在胶东医院育儿所的基础上,筹建一个独立的胶东育儿所。说是育儿所,实际上,何所之有啊! 且不说山村民居蓬门荜户,仅有立锥之地,即便村民腾出房屋,孩子们集中在一起也不易隐蔽。

        为安全起见,育儿所迁址后,第一项工作就是在周围村庄物色思想和身体均符合要求的奶妈,体检合格后,让乳儿随其在家中居住。育儿所的工作人员不定时地去各户查看。由此,一个传奇故事悄然开篇,300多名乳娘和保育员挺身而出,迎着滚滚烽烟走进特定的时代情境。直面极端残酷的战争环境,她们不避水火,毁家纾难,先后抚养了1223名革命者的子女,而且这些孩子在日军“扫荡”和多次迁徙中无一伤亡。

        山东省档案馆里封存着一本1946年编印的名为《从战斗中生长壮大起来的育儿所》的小册子,纸张和印刷都很粗糙,封面是一个妇女怀抱婴儿坐在雪地上的情景。美术编辑用粗糙的线条勾勒出乳娘宫元花的战地写真,画面背后,沉寂着一个发生在遥远冬日里的亲情故事。

        查阅案头的相关资料,我发现,除却故事的情节主干,有关主人公的信息寥寥无几,通过村干部打听其子女下落,对方回答说,都去了外地,已经很长时间不和村里联系。经过多方求证,我把零星的碎片连缀起来,大致看到一幅细部残缺的人物拼图——宫元花,乳山市崖子镇草庵村人,1919年1月出生,1994年3月去世。

        1942年春天,成立不久的育儿所开始秘密物色第一批保育员。某日,村妇救会主任宫义芝找到尚在哺乳期的宫元花,因为彼此熟络,用不着拐弯抹角,一上来,妇女主任就把实情和盘托出。当时,宫元花的丈夫正在前线浴血杀敌,家中只有婆媳俩和襁褓中的孩子相依为命。望着只有八个月大的女儿,宫元花有点迟疑不决,一番纠结之后,她和婆婆商定,把女儿送到亲戚家寄养。随后,便急匆匆地去育儿所报到了。

        在1949年10月《胶东育儿所调查统计表及保育工作总结报告》中,有这样一段记录:“当即收容孩子二十四名,所内组织机构也很简单,只有所长一人,会计兼事务一人,发动了十四名保育员。当时因为环境恶化,为了避免敌人的袭击,住址是经常移动不定,所到之处全是借用民房民具,毫无设施。”

        入所后,宫元花接手哺育刚满周岁的小福勇。在乳山市妇联1984年整理的一份档案中,宫元花对当年育儿所的生活做了如下描述:“所里的孩子最大的四岁,最小的刚过百天。奶母、保育员每季度发一元五角津贴,吃穿都是集体。张玉英和李玉华给孩子做衣服,张敬芝、刘少梅经常教奶母、保育员唱歌、识字。后来,姓周的同志教识字,王克兰管生活,经常给孩子炒小果吃。”

        由于接触传染,福勇得了水痘,先是发热、腹痛,并伴有阵发性呕吐,很快,头部、背部出现皮疹,并迅速向躯干和四肢蔓延,病儿痛苦不堪,哭闹不止。因为育儿所条件有限,宫元花抱着孩子跟随八路军医疗分队边走边治,后来,她回忆说,当时,走到哪个村哪个村就派牲口送,大人骑牲口,孩子坐在驮篓里。就这样,先后辗转马石店、腾甲庄等八个村子,最终,小福勇康复了。

        1942年9月,育儿所转移至崖子镇田家村。随着枯黄的树叶日渐凋零,那个发生在雪夜里的故事开始悄悄酝酿一个惊悚的开头。

        七十九年后,我怀着钦敬之情流连于当年的街巷中。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我仿佛穿越漫漫时空,置身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上午。透过身边一扇虚掩的门板,老宅里隐隐传来小福勇稚嫩的咿呀声。冷不丁,远处锣声骤响,紧接着,门板被“咣当”撞开,我看见宫元花抱着小福勇仓皇而出,保育员李玉华紧随其后,两人急急忙忙从我面前跑过去,很快,在胡同尽头消失了。

        在荒凉的山沟里,她们一躲就是七八个小时。这期间,大人孩子没吃一口东西。看到小福勇不停地哭闹,一起逃难的老乡递来一块玉米饼子。宫元花和李玉华一点儿也舍不得吃,宫元花细细地嚼碎了,一口一口地全都喂给了小福勇。

        夜里,下起了大雪,呼啸的北风灌满了耳朵,撕扯着头发,狞厉而又粗暴。为了保护孩子,宫元花和李玉华盘腿相对而坐,双手插在对方的胳肢窝里,把小福勇夹在中间,像两堵人墙一前一后挡住风雪。过了一会儿,宫元花伸手摸摸福勇的小脚丫,糟糕,冰凉冰凉的。她赶紧解开自己的宽裆棉裤,把孩子腿脚裹进去。

        下半夜,雪越下越大,气温越来越低。宫元花和李玉华相互支撑,咬牙坚持着。忽然,宫元花觉得小肚子那块儿有热乎乎的东西“稀里哗啦”往下流,哎呀,小家伙撒尿了! 当黎明窸窸窣窣走上山坡时,两个保育员已经被冻僵了。相互依傍的两个雪人如同一座洁白的石雕。

        这是一个令所有人动容的神圣画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堪比它所产生的震撼呢?

        两年后,在育儿所庆祝六一儿童节大会上,宫元花和李玉华双双被评为“育儿模范”。

        1943年4月,为了照料负伤返乡的丈夫,宫元花含泪离开育儿所。回家不久,她又急人所难,帮助八路军干部杨坤思抚养孩子长达半年之久。再往后,关于她的故事就只剩下一个耐人寻味的省略号了。

        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把沉沉的脚步牵到村北的半坡处。

        走在前面的杨德亭扭回身,指着不远处一爿被野草覆盖的空地对我说:“当年的老房子就盖在那个地方。后来,我父亲把房子给了二叔,我十七岁那年,二叔把老房拆了。”按照他的年龄推算,那次拆迁发生在1973年。这就意味着,先后抚养过四名乳儿的姜明真在这儿度过了五十个春秋。终于,在一个萧瑟的秋日,历经沧桑的老宅愀然离去,把曾经的一切悄悄地隐匿于山谷的深处。

        大概是受了情绪的影响,杨德亭的表情有些凝重。初夏的暖风从远处漫过来,流水一样浸润着眼前的松树和柞树。我默默望着泛滥的绿色,心想,当年的老宅是什么样子?随着老杨的描述,草地上渐渐矗立起一间简陋的小草屋——

        先用山石砌高地基,再用黄土夯出围墙,最后,把野草往房顶一苫,尽管披头散发却也大功告成。用现在的眼光看,小屋俨若时光倒流的考古遗址:里面分隔的三个房间各拥着巴掌大小一块地方,中间挤着灶台,东西两端卧着土炕。至于内部的细节,则模糊空泛,只能依靠想象去填补了。

        令人称奇的是,主人竟然在房头植下几棵修竹。我忽然有些感动,真没想到,一对农民夫妻会用高洁之株装点清贫的生活,竹影婆娑清吟有声。

        姜明真的娘家在崖子镇西涝口村。她十七岁那年,嫁到东凤凰崖村,做了佃农杨积珊的媳妇。丈夫兄弟三人,排行老大。在村里,杨家是尽人皆知的贫困户,家中环睹萧然、空空如也。穷则思变。不知不觉地,一个隐秘的愿望像春天的小草在他心底悄悄绽出嫩叶。

        1937年12月,中共胶东特委书记理琪组织策划并领导了著名的天福山起义,胶东大地随之燃起抗日烽火。就在这时,老杨家发生了一件蹊跷事,一觉醒来,丈夫杨积珊失踪了。后来姜明真才知道,男人已经投身革命,成了一名行踪飘忽的地下工作者。受其影响,两个弟弟相继入伍,再后来,二弟血洒疆场,为国殉节。

        作为杨家的儿媳,她和丈夫虽然没有爱情的海誓山盟,却有精神的相濡以沫。所以,当村妇救会主任矫凤珍和丈夫杨心田把刚刚满月的福星抱进杨家时,那个小小的襁褓便当即演化为乳娘与乳儿之间的生死契约。姜明真毫不犹豫地给八个月的小儿子锁儿断了奶。其果决之举分明就是铮铮誓言。

        那天,听到民兵敲锣示警,村民们一窝蜂地拥向南边的杨树夼,姜明真和婆婆却拉扯着孩子,慌张地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了。对此,杨德亭解释说:“翻过这片山坡,背阴的地方有条沟,叫北大沟,挺隐蔽的。当年为了躲鬼子,家里人就在沟里挖了两个藏身洞。我妈抱着福星,我奶奶背着我二哥,一家人都躲到北边那个洞子里。当时,我二哥断奶没多长时间,一看见我妈给福星喂奶他就哭,怎么哄也不行,这一哭就惹出大麻烦了。”

        场景转换的一刹那,我的目光超越了现实空间,抵达了洞窟深处。我仿佛看见姜明真怀抱福星席地而坐,听着儿子一声紧似一声的哭喊,她面色黑灰,像破败的窑土。又过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了,嘴唇哆嗦着对婆婆说:“先把锁儿放到那边洞子里,哭累了,就没那些动静了。”婆婆下意识地瞥了孙子一眼,抻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家伙似乎意识到什么,母亲刚一上手,他就拼命扭动挣扎,哭声也因为惊恐变调了。

        几分钟后,姜明真上气不接下气地返回来,刚坐稳,一阵古怪的“嗡嗡”声由远而近,没等她明白过来,鬼子的飞机便挟着巨大的声浪从坡顶呼啸而过。飞机轰鸣刚刚消失,她就急不可耐地钻出洞口,没跑多远,猛地愣在那儿。天哪! 洞口坍了!

        她疯了似的扑过去,拼尽力气挖开洞口,只见儿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震落的碎土把蜷曲的身影弄得一片斑驳。她抱起孩子,一泓悲凉的泪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可怜的锁儿已经奄奄一息了。

        因为连惊带吓,锁儿回家后一病不起,第四天下午,他停止了呼吸。

        福星四岁时,被亲生父母接走了。那些年,姜明真先后抚养了四名乳儿,时间或长或短,全都安然无恙,而她自己的六个子女却因为疏于照料有四个不幸病故。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曲令人伤感的生命之歌。

        在半坡上盘桓之后,老杨领我去看当年藏身的山洞。由此向西数百米,再折向正北,大约二里开外,可见一条三四十米长的沟谷。南北走向,深五米左右。由于日晒风化,雨水径流,位于谷底西侧的洞窟已经坍塌,洞口亦被流失的山土掩埋,透过杂乱的野草,可见拳头大小的隙缝。

        周边阒寂无声。只有轻风呢喃,如泣如诉。

        (本文摘自《乳娘》,唐明华著,安徽人民出版社、山东人民出版社2021年7月第一版,定价:6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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