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张爱玲的传记已颇多,作家青青仍愿意花费巨大精力,写下这本名叫《在一切潮流之外》的张爱玲传——她对张爱玲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和解读。
为了写这本传记,她踏着张爱玲的足迹走了一遍,虽然我对这种时过境迁后实地探寻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心存质疑,但不能不赞叹青青写作态度的认真。青青散文式的写作手法,随时将实地探访的情况有机带入,也让这本传记具有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历史纵深感和强烈的现场感。
青青选择写张爱玲传我毫不意外。她喜欢张爱玲。她无疑从张爱玲的身上看到了一部分自己的影子。但张爱玲的传记既好写也不好写。说好写,是因为张爱玲的人生经历并不复杂,关于她的资料也比较齐全。说不好写,是因为对张爱玲读者普遍比较熟悉,写出新意不容易。想写好张爱玲,在我看来,必须有能力真正进入她的内心,真实还原她的精神世界。
在我看来青青做到了,她甚至堪称张爱玲的“解人”。独立于一切潮流之外是青青对张爱玲个性和命运的一个总体把握。在青青看来,张爱玲就像一座孤岛,遗世独立,一切都要“把我包括在外”。她不愿裹挟于时代的洪流,也不会屈服于庸常的道德观念,甘心作一个独立意义上的个人。这并不容易,所以青青说“这也许就是张爱玲之于我们现代人的意义”。
我认为青青对张爱玲的这个判断是成立的。也许是家庭的影响,也许是个性使然,张爱玲从青少年时期起,就表现出对家庭、社会、亲情、友情的疏离,有时甚至显得绝情。但一开始这也许只是表面,比如在香港大学读书时,张爱玲得到一笔奖学金,她急急地送给了母亲,可是母亲并没有在意,而是很随意地就把它赌输掉了。与胡兰成的恋情也可看出她并非不愿毫无保留地投入感情。但这段感情再次深深伤害了她。张爱玲是异常敏感的,当受到伤害后,她开始学着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表现出来的就是淡漠与疏离。她其实不是不渴望爱,而是害怕因为爱而受到伤害。青青总结得好,此时在张爱玲的心中,“在一个不对等的情感关系中,谁爱得多谁显得蠢”。但是对一些人她还是勇敢地敞开了胸怀,如对炎樱、对桑弧、对赖雅、对宋淇夫妇。可见她并非不渴望友情和爱情,只是她很谨慎。敞开胸怀的时候在张爱玲的一生中,很少很少。
也许是生活环境的影响,也许仍是个性使然,张爱玲没有太强的家国情怀,对政治也不感兴趣。她没有自觉加入某种潮流的意愿和冲动,但却会消极地抵制她不感兴趣的一切,这也是她表现出“疏离感”的一个根本原因。她归根到底是一个大时代洪流下的小女子,偏安于上海之一隅,从小喜欢阅读,有写作天分,幻想着用写作成名、赚钱,设定的目标仅是比林语堂更出风头。张爱玲并非没有陷入过政治潮流,只是每次都是身不由己,被急流裹挟了进去。张爱玲的一生是典型的职业作家的一生。她热爱写作,也靠写作谋生,对于文字之外的,她既不感兴趣,也没有任何企图。就像她自己讲的,她的人际关系也几乎全都是通过写作之桥搭建的。
也因此她谈恋爱时并不关心胡兰成的政治倾向,发表文章时也不关心杂志的性质,她只要快点发表、多给稿费、早点成名。为了发表文章,她有时显得颇为世故,懂得给编辑送礼、说奉承的话、约到家里喝茶;有时又显得天真,过于急功近利,一旦编辑不能满足自己的要求就翻脸、毁约,甚至闹出“一千元灰钿”这样的笔墨官司。
青青的写作方式很巧妙,她把张爱玲的一生放入了与他人的互动关系中进行书写,选择了张爱玲人生道路上的重要人物,将张爱玲的一生有机地串了起来。她这样处理是很有道理的,只有把一个人置身于与他人的互动关系中动态地观察,才能准确地了解这个人的性格特征和个性特点。比如在与炎樱的交往中,青青注意到张爱玲的性格特征是外冷内热,对于喜欢的友人可以两肋插刀。在与赖雅的关系中,青青注意到了在爱情中张爱玲并不完全都是被动。在与夏志清的关系中,青青注意到张爱玲也是可以妥协的。我也注意到张爱玲在与人交往时,从来都是抱着“两不欠”的心态。这自然也很可说明她对这个世界的疏离态度。比如求人办事,她最后往往会送一件古董或其他礼物作为回报,看似是懂人情世故,其实是不想欠人家人情而已——与大多数人不同,她送礼不是为了联络感情,而是为了隔绝感情。
我更感兴趣的还是青青对一些人和事的理解和认识,比如对胡兰成,对张爱玲的晚年。青青的认识确实与大多数人不同,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比如她论胡兰成,认为胡兰成的滥情虽然给张爱玲带来了很多痛苦,但这段短暂的爱情因为从心理学上讲并没有完成,反倒让张爱玲一生念兹在兹,成为“她后半生写作的最重要的推动力”。至于张爱玲的晚年,青青不认可夏志清所谓“绝世凄凉”的断语。在她看来,说张爱玲晚年贫病交加、凄凉之至与事实并不完全相符。张爱玲有二十多万美元存款,除了牙病、眼疾、皮肤病缠身,也无大病,更何况“其实一切都是张爱玲自己的选择,她过着自己愿意过的生活。”我认为青青的这些分析不仅有新意,而且确是解人之语。
张爱玲曾有言,“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读完青青这本张爱玲传,真切地感受到,可以借用此语,称“因为懂得,所以透彻”——正因为青青真正懂得张爱玲,所以才能写得这么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