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文学艺术的百花园中,有一种科目叫词。她兴起于隋唐,兴盛于两宋,历元明清而不衰。直到现当代,她依然有着特别的魅力,依然有着大批的赏花种花者。赏花者,爱词之人;种花者,作词之士。钟振振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多年来不仅赏花而且种花的高手,其《钟振振讲词》出,使这词科花圃之中,又多了一位慧眼妙语的向导,不仅讲解赏花的要领,更传授栽培的技法。
在词科花卉的欣赏中,之前著述已有很多,仅上彊村民所编《宋词三百首》的笺注、赏析、翻译之类的本子,就不下五六十种,更别提其他一般性的赏析著作了。然而书籍虽多,选词路径却大多一致,就是大选特选名家名篇,不免似曾相识。《讲词》一书,虽不全避名家名作,但显然有意独辟园圃,自择名花。此花圃中,大家都很熟悉的词人,如温庭筠、韦庄、柳永、苏轼、秦观、李清照、周邦彥等,都看不到,反倒是一些二三流作家,中学教材包括大学教材几乎没提到过的,如五代词人李珣、薛照蕴,两宋词人刘潜、康与之、袁去华、曹冠、王质、京镗、杨冠卿、赵以夫、哀长吉等人皆有作品选入。避开了名家,便让人产生较大的生疏感,如何吸引读者读下去,就是一个不小的问题。著者有胆量如此选择,主要原因约略有三:一是创新的要求,创新是学术的生命,也是选家选本的生命;二是这些作品也确属词苑中的佳作,并且著者也有意从词史的角度披沙拣金;三是著者有特别的讲词之法,能讲出独特的内容。在这三点中,最后一点当最为要紧。
一朵花之所以好,大体在它的颜色、气味和形态。一首词之所以好,无非在她思想情感和艺术表现方式。这说起来容易,讲起来难。而看透它的好处,再用透彻的语言讲出来,用苏轼对“辞达”的解释,就是“千万人而不一遇也”。总的来看,《讲词》对词作思想情感的剖析,特别注重词作深层次意蕴的开掘。晚清民初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以重、拙、大论词,《讲词》一书亦庶几近之。具体说来,一是知人论世法。如将刘禹锡《潇湘神》一词联系作者参加的永贞革新,将李珣《巫山一段云》词系于前蜀覆亡不久,而联系词人之妹李舜絃是前蜀后主王衍宫中昭仪之事,都新颖深刻,提升了部分晚唐、花间词的境界,它们虽为小令,真绝非小词也!而对范仲淹《剔银灯》、王安石《浪淘沙令》、刘潜《水调歌头》、王清惠《满江红》等内容的剖析等等,也都运用了这一方法,使论述沉着痛快,发人深省。其二是以意逆志法,这在《讲词》一书也屡屡见到。如对欧阳炯《江城子》最后两句“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薛昭蕴《谒金门》最后二句“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贺铸五首《古捣练子》的解读等皆是。以意逆志,固然会有推测成分,但从作品本身出发,《讲词》皆能言之成理,而成一家之说。这里不妨稍引一段对薛昭蕴《浣溪沙》的一段解读:全篇首句“倾国倾城恨有余”是为强调西施的长恨,“吴主山河之沦丧,越王宫殿之倾圮,咎由自取,均不足恤;唯西施以一弱女子,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无辜罹此劫难,这才是人生的悲剧呢!词人满怀同情地塑造出她红泪雪肌、倚风凝睇的凄艳形象,用意岂在此乎?”(58页)第三是辩证的分析。如讲京镗《水调歌头》,既指出它有大汉族主义倾向、对于个人功名利禄的汲汲追求,又指出它充溢着的奋发进取精神,是实干家之词;再如讲曹邍的《玲珑四犯·被召赋荼蘼》词,既指出它缺少寄托和激动人心的力量,也指出它客观上蕴含的艺术美,仍可以供给今天的人民大众以享受,等等。当然,在《讲词》一书,任何一首词都不是单独用一种而是综合立体地运用多种方法。
讲解艺术特色上的妙处,《讲词》一书显然更为着力。这主要表现在对作品艺术构思的掌控,对句法、词眼的说明等等。艺术构思是作家通盘的创作考量,直接关系作品整体为什么成功、如何构成佳作的系列问题。对艺术构思的分析,《讲词》中几乎篇篇都会提到。如讲薛昭蕴《浣溪沙》,认为上片西施风神由下片“藕花”二字幻生出来,“连锁上下片的暗扣在这里。倘草草忽过,则读来不免会产生前后文气不续的错觉,有负作者的艺术苦心了”(58页)。对刘克庄《木兰花慢·渔父词》讲道:“全篇之中,只‘世间久无是事’一句为要害所在。以上‘磻溪老子’云云,盖为此句蓄势;以下‘问苔矶’云云,盖为此句分洪。”又说:“或者可以说,倘若不是为了写出这六个字,便不会有这样一首绝妙好词了。”(240页)再如对刘辰翁《永遇乐》词讲道:“词中,李清照的经历和词人的经历打并成了一片。……如不了解它是词人与李清照的英魂同台表演的一出‘双簧’,文义便难以读通。”(284页)而对句法的、词眼的阐发《讲词》中亦比比皆是,显示出著者极为深厚的学养。如贺铸《好女儿》词最后三句为“但频占镜鹊,悔分钗燕,长望书鸿”,《讲词》说道:“按照文义,‘鹊’‘燕’‘鸿’三字本不必有;但若径作‘频占镜、悔分钗、长望书’,那就一点生气都没有了;如果采用正常语序作‘频占鹊镜,悔分燕钗,长望鸿书’,也味同嚼蜡。而一经词人匠心独运,倒作‘但频占镜鹊,悔分钗燕,长望书鸿’,则原先物化为‘钗’‘镜’的‘燕’‘鹊’又重新获得了生命,本来附属于书信的鸿雁也重新恢复了自由,呆板板的对仗句就变得活泼泼了。这种精彩的修辞手法真可谓腐草化萤。”(138-139页)再如对京镗《水调歌头》中“杠梁济涉,浑似溪涧饮长虹”的分析:“如‘济涉’字、‘饮’字,也都是词眼所在。就事实而言,‘江’动而‘桥’静,但据实写来,便无诗意。词人采用拟人化手动,将桥墩比作人腿,写‘桥’会得迈开大步涉水过江;又将桥身比作渴虹,写‘桥’似在张开大嘴吮吸湍流。——‘静’物‘动’写,以‘动’制‘动’,整个画面就活起来了。”(190-191页)而对吴文英《夜合花》中“温柔便入深乡”说道:“按文义本是‘便深入温柔乡’,其所以颠倒语序……殆为调协音律……不料如此折腾,无形中却把‘温柔’这一富有感情色彩的词语得到了强调,句法亦峭拨振起,避免了平叙疲软之弊,真可谓蚌病成珠。”(259页)类似这些内容,便不仅仅是赏花赏词了,它把词人从苦心构思到锤炼字句的妙处,都一一剖析出来,实在也是种花填词的要领,透彻精妙。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正有宝镜照妍媸。
最后,略谈一下《讲词》的语言风格。《讲词》一书的语言风格是多方面的,往往根据所选词作思想情感和艺术特色等来确定。或诙谐幽默,或严肃庄重,或如天马奔驰,或如流水潺潺,或设问反问,或惊叹低回,以散文行,而常有骈俪之语,以白话行,而时有典故之华,不拘一格,汪洋恣肆,浩浩荡荡。这里试举诙谐幽默和骈俪整饬语各一例,略见一般。前者如释刘克庄《木兰花慢·渔父词》道:“蓑衣笠帽,‘渔父’最基本之‘工作服’,前人凡咏‘渔父’,例多配套‘发放’,本篇亦不加‘克扣’。”(237页)后者如释明代林鸿《念奴娇》道:“李生薄幸,始欢终弃,致小玉饮恨消殒,山河日月,竟成诓语;而林生忠厚,生怜死恸,俾红桥含笑九泉,海岳盟誓,信非虚设。”(349页)
施以金针,假以宝镜,《讲词》一书,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