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的开与闭,看似两种日常对立行为,却象征着权力、利益、政治、军事、爱情、艺术或人生之争,是洞察人类社会的一面镜子。
卡夫卡是一个典型的例子。1915年10月,卡夫卡的《变形记》首次发表在《白色书刊》杂志上。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敏锐地嗅到了小说的艺术价值和商业价值,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出版单行本。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名不见经传,卡夫卡也只是闯入文坛的“黑马”,但是为《变形记》绘制封面的乃大名鼎鼎的版画家奥托玛尔·施塔克,他因为《拿破仑》一书绘制封面已扬名天下。尽管奥托玛尔·施塔克已功成名就,卡夫卡仍然强烈地表达了自己对《变形记》封面的立场,请求出版社转告对方千万别画甲虫本身:“别画那个,千万别画那个!我不是想限制他的权力范围,而仅仅是根据我对这个故事显然是更深的理解提出请求的。这个甲虫本身是不可画出的。即使作为远景也不行。如果这样的意图并不存在,因而我的请求变得可笑——那倒巴不得。若能转告并强调我的请求,我将十分感谢。假如允许我对插图提建议,那么我会选择诸如这样的画面:父母和商务代理人站在关闭的门前,或者更好的是,父母和妹妹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而通向一片黑暗的旁边那个房间的门敞开着。”
奥托玛尔·施塔克绝非等闲之辈,他没有接纳卡夫卡画人物的建议,父母、代理人和妹妹并未出现在《变形记》封面上,一个青年取而代之。不过在门的画面上,奥托玛尔·施塔克确实向卡夫卡做了妥协:封面画了门。然而这妥协仍背叛了卡夫卡的意志:青年的背后有两扇门,它们既没有全部“关闭”,也没有全部“敞开”,而是“关闭”了一扇,“敞开”了一扇。卡夫卡说不想限制对方的权力范围,奥托玛尔·施塔克的确施展了自己作为画家的权力,同时遏制了卡夫卡作为作家的权力。不难理解,人总得为自己所在的专业或领域谋取权力。也许在奥托玛尔·施塔克看来,卡夫卡要求门“关闭”或者门“敞开”,这是文学艺术对绘画艺术的公然挑战,自己必然要在暗中予以反击;同时考虑到这次绘画艺术是以文学艺术为载体的,前者附属于后者,做出些许妥协自在情理之中。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况且凭良心讲,奥托玛尔·施塔克绘制的《变形记》封面是最接近卡夫卡立场的。之后世界各国出版的《变形记》封面大多彻底背叛了卡夫卡的立场——变形的人或甲虫堂而皇之成为封面主流,至于门已然退让,遑论卡夫卡要求门“关闭”或者门“敞开”?无论如何,妥协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卡夫卡深有体验,故而拿到《变形记》样书后,他立刻写信与亲密女友菲莉斯分享喜悦和激动心情:“《变形记》已经成书出版了。装订后显得很漂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寄给你。”
卡夫卡此后在《城堡》《地洞》之类的小说中,完全将门“关闭”,任何人企望走入内部,注定徒劳无功;而在《在法的门前》中,表面上门总是“敞开”着,实质上乡下人到死都未进去,小说结尾守门人大声叫喊:“我现在就去把它关上。”最终还是隐喻门“关闭”的含义。可见,在门的开与闭的较量中,卡夫卡采取的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态度。这很偏激,也很“卡夫卡”。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门的开与闭的关系,更多呈现为辩证、动态和转换的逻辑思维。
在古罗马神话中,众神王后朱诺发动了一场战争,目标是拉丁姆城里的一座战争神庙。战争神庙设有双重大门,门被一百把铁门闩锁着。朱诺却从天上飞下来,用手一把推开了沉重的庙门。门闩一转动,战争神庙的铁门便轰然一声打开了。神话战争开启了人类历史的进程模式:进攻方往往占据上风,被进攻方则常常面临失败。从闭门到开门,胜负昭然若揭,门被敞开的瞬间,结局已经尘埃落定。
攻占一座城市,把里边的人通通杀光,称为“屠城”。这是历史的常态。据希罗多德的《历史》记载,雅典人以门和木柴为壁垒来保卫雅典卫城,顽强抵抗波斯人的进攻。波斯人找到了进攻的方法,爬上险峻的卫城,将城门敞开。这一招果然奏效:攀爬上来的波斯人首先打开了卫城的门并把那些请求庇护的人全杀死了。他们将全部的雅典人都杀光之后,便洗劫了神殿,随后将整个卫城烧为灰烬。
亚历山大远征时,打算建造一座又一座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城市,这建立在毁灭一座又一座城市的基础之上——将城门敞开,把敌人斩尽杀绝。亚历山大所向披靡,几天攻下一城,甚至创下两天之内连克五城的纪录。亚历山大率部向最大的城市西罗波利斯进军,却遇到了困难,此处城墙比别处的都高得多。尽管如此,亚历山大仍亲自带头从渠道钻入城内。进去之后,马其顿军队立即从里边把城墙那一面的几个门都打开,很容易地把其余部队接应进去。城门敞开,屠杀开始!
在古代亚洲有许多大城邦,曾经最强大的是巴比伦,其实力是其他城市难以比拟的。巴比伦的城墙又高又厚,用质量上等的沥青铸造。四周的城墙总共有一百座城门,全都是青铜材质,即使是柱与楣也不例外,堪称铜墙铁壁。但是当居鲁士发动进攻,一百座城门也于事无补,幼发拉底河被鲜血染红。而诸葛亮以两千五百人直面司马懿十五万大军,把四个城门打开,自己披上鹤氅,戴上纶巾,焚香弹琴,逼退对方,说到底是历史的虚撰,实属难证。
人们都迫切渴望将别人的门打开,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采取何种方式,带来何种结果。
魔鬼喜欢简单、直接、粗暴,大抵是鲁莽的蛮干行为。梅非斯特就喜这样,他带着三个勇士深夜私闯民宅:“我们敲门,我们打门,始终不给我们开门;我们去摇,我们再打,朽烂的门竟然倒下。”最后门被强行打开,硬是把一对安居的老夫妇活生生吓死了。多么自私自利和无理取闹的行为啊!
唐僧读书多,颇知礼仪规矩,不喜打扰别人。可是在通往西天的途中,一路荒山野岭,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并不十分识趣,道是:“开门!开门!开门!”门敞开了,出来的常常是企图吃唐僧肉的各色妖魔鬼怪。敲门声仍是“呯呯呯”“咚咚咚”,震耳欲聋,从东土大唐鸣响到净土西方。我们其实与唐僧相差无几,吃亏无数,仍旧怀抱侥幸心理,寻求门后的一方安全空间。
把门关闭的人,则是要牢牢地保护那一方安全空间。这变成一种负担,令人无法安宁,因为灾难迟早会到来。林黛玉初进京都,看见宁国府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但这金碧辉煌的正门并不开,只开角门出入。荣国府也一样,林黛玉是从西边角门进去的。刘姥姥说侯门深似海,从最基本的意义上说,上层社会的门不会轻易为人敞开。悲哀的是,这紧闭的正门在贾家没落之际,轻而易举就被敞开了。群盗蜂拥而入,人人不保,纵使妙玉非常安全的“门中门”亦坍塌沦陷。在一定程度上,门越是关闭得紧,门外的人越是希望把它打开,闭门的安全系数并不比开门高多少。
不要忘记一个事实,任何一扇门皆配备了一位守门人。中国人喜爱化实为虚,用门神取代守门人,画中人面目狰狞、形容丑陋的样子,好歹产生了威慑作用。这也是奇异的智慧呀!真正的守门人依靠清正严明树立形象,堪称正义的法官。守门人掌握着门开合的权力,意味着掌握他人的人生和命运。故而,奥维德说道:“不要忘了那守门人和看守卧房的门的奴隶。”在《麦克白》中,莎士比亚安排了一个守门人的角色,让他为守门人的重要性代言:“门打得这样厉害!要是一个人在地狱里做了管门人,就是拔闩开锁也足够他办的了。……请你记着我这看门的人。”守门人虽出身卑微,却能够一剑封喉,控制人的死生。卡夫卡小说《在法的门前》中,守门人的口头禅是:“我可是很厉害的。”此话不假,乡下人老死了,都没能跨过守门人的半步雷池。林黛玉见薛宝钗进入怡红院,也便随后跟了来,以手扣门,晴雯却偏不开门。林黛玉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林黛玉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一段凄美稀世的爱情悲剧提前上演,林黛玉是爱情悲剧的女主角,而守门人晴雯化身为导演了!
这些故事令人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请不要顶撞守门人,他们可是很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