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伊朗,又称波斯。波斯人是草原民族的后裔,自称雅利安人。虽然直到1935年,波斯才正式将国名定为“伊朗”,但“伊朗”一词最早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的波斯帝王陵墓铭文,而该词的本意即是“雅利安人的土地”。
波斯民族以自己悠久的历史为荣,也保留下来很多珍贵的艺术品。在绘画领域,波斯细密画是最受关注的艺术形式。它繁荣于13-16世纪,并且延续至今,多表现波斯神话、民族史诗、宗教思想及爱情故事等主题,是一种小幅绘画,一般作为手抄本的插画,尺寸小、细节多、色彩艳。
既然主要作为插画,波斯细密画天然与文学有着紧密关系,它让故事情节得以“再现”,更容易被理解,加上画面本身的艺术性,形成“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效果。
好的文学作品,才能催生细密画艺术家的创作灵感。10世纪末期,波斯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诗人——菲尔多西(Firdawsi,940-1020年),他的长篇史诗《列王纪》(Shahnama)成了细密画艺术创作的重要源泉。
《列王纪》是一本世界名著,诗人菲尔多西花费30年创作出12万行诗,记载从上古到7世纪阿拉伯人入侵前的波斯神话、传说和历史。《列王纪》大体分三部分,即神话传说、勇士故事和历史故事。
这幅细密画的主题即源自第一部分,是雅利安人的古老传说。暴君扎哈克(Zahak)梦见,贵族法里顿(Faridun或Faraydun)出生了,他正直如松柏,身上散发出太阳般的帝王之光,而他将会把自己打倒,毁掉自己的统治。英雄法里顿组织了多次反抗暴君的斗争,甚至攻进扎哈克的宫殿,不过宫殿空荡荡,扎哈克不知去向,于是法里顿自立为王。身在印度的扎哈克得知这一消息后怒火中烧,伪装成铁甲士兵潜入宫殿,想从窗户偷偷进来先结束对方性命,但正如梦中所见,“扎哈克的脚刚一点地,法里顿如风般上前一跃,手拿牛头棒击中扎哈克的头,这位暴君的头盔随之碎裂”。正当法里顿准备再次挥出致命一击时,天使苏鲁什(Surush)降临,宣称“他的大限还没到,”并告诉法里顿将扎哈克戴上锁链,送到达玛万德山,而等待这个罪有应得之徒的,将是在幽暗的山洞中孤独死去。
细密画刻画了这一关键时刻。在宫殿内的宝座前,法里顿手拿牛头棒击倒了扎哈克。扎哈克身体扭曲地跌坐在地上,面露窘迫的神情。法里顿虽身体朝向扎哈克,头却朝左上方望去,因为他听到了天使之声,天使正从宫殿顶端降临。房间里,两位女侍者坐在宝座两侧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还有两位侍女在一边议论着什么;有人在窗外窃窃私语,有卫兵刚刚赶来。
画面中,宝座处在房间左侧,与右侧、下角的墙壁和地面上的繁复花纹形成和谐对比,宝座上侍女的视线朝下,引导到法里顿和扎哈克的冲突之中,形成一种视线的自然流动。画面色彩虽然鲜艳繁多,但色调和谐,悦人双目。波斯人尤喜欢青蓝色、金色、绿色、白色等色彩,艺术家将这些色彩运用得工整、有序又富于动感。
整个故事要表达的是善和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主题。《列王纪》中记载,扎哈克因为听信了魔鬼的奉承,成为第一个给伊朗带来暴政和冲突的国王。结果他受到诅咒,从双肩长出两条蛇。此处,蛇藏在了他的盔甲之下。
《列王纪》记述了50位国王的故事,情节曲折动人,引人入胜,是迄今为止伊斯兰世界配图最多的文学作品。在当今的伊朗咖啡馆里,顾客们依然能观赏到专业的朗诵者声情并茂地讲述久远的波斯故事。这部史诗在波斯人心目中又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历史上,遇到外敌入侵,军队开赴前线时,士兵们就朗读《列王纪》诗句,以壮行色。”
《列王纪》的创作有其历史背景。公元7世纪中期,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军队推翻了波斯人最后一个帝国——萨珊王朝,波斯成为阿拉伯帝国的一部分。100年后,以巴格达为首都的阿拔斯王朝统治着阿拉伯帝国,但他们对波斯的控制力逐渐减弱,波斯的萨曼家族实际上控制了波斯大部分,以及中亚和阿富汗等地。这一家族自称是萨珊王朝的后代,它建立的萨曼王朝(874-999年)以波斯历史为傲,因此大力支持波斯文化复兴。在这样的背景下,出身贵族的波斯诗人菲尔多西受王室之托,开始创作《列王纪》,他寻找古代王朝和地方历史记录,参阅琐罗亚斯德教经典《阿维斯塔》,以及搜集口头传诵的神话和传奇,最终完成这部鸿篇巨制。
因为想要复兴波斯传统文化,所以,菲尔多西采用新波斯语进行写作。看着细密画上的文字,很多人会误以为这是阿拉伯语,其实不然。新波斯语用阿拉伯字母拼写,并增加了自创的字母,虽然从阿拉伯语中借用了很多词汇,但本质上,它和阿拉伯语是两种语言。古波斯语使用楔形文字,中古时期使用巴列维字母,后来受到阿拉伯语的影响逐渐变成至今仍使用的新波斯语。
《列王纪》的故事非常强调善与恶的斗争,认为善行和恶行都有各自的后果,并对国王的行为是否恰当进行探讨,《凯·卡乌斯被白色恶魔锁在石洞中》即是一例。
这幅画描绘一位傲慢的国王凯·卡乌斯(Kay-Kavus)被白色恶魔锁着关在石洞的情形。起因是卡乌斯的骄傲自大引发了一场与恶魔马赞旦兰(Mazandaran)间的无谓战斗,随着迅速被击败,他和部下被恶魔弄瞎双眼,关在石洞里。白色恶魔向他们咆哮着:
卡乌斯,你就像垂柳,无果又胆颤。一旦你以为自己可以入侵我马赞旦兰,
你的力量就好像疯掉的大象。
既然已成为波斯之主,
奈何你智慧丧失理智全无。这就是你自寻果报,这就是你合该遭罚。
后来的故事发生了转机。强大的英雄鲁斯塔姆(Rustam)赶到,和卡乌斯一起联手对抗恶魔,“就像大象和狮子的联合”,胜利的鲁斯塔姆最终解救了卡乌斯,并在他双眼涂上恶魔之血,卡乌斯因此奇迹般重获光明。
画面上部是相关的波斯语诗句,下面是被巨石和恶魔环绕的国王卡乌斯及其两个部下。三个人背着手端坐于洞穴中,颈上套着锁链,双眼已看不见周遭,但周围的气氛非常凶险,三个长着獠牙的丑陋恶魔盯着他们,一只咆哮的花豹卧于石上,还有一只张着嘴目露凶光的灰熊朝着洞内窥探。
这件细密画是一部手抄本《列王纪》中的一页,不少留存至今的插图版手抄本都不完整了,主要是因为书籍是被人拆散后售卖的,以图获得更多利益。这部手抄本制作于1576-1577年,是为了萨法维王朝塔赫玛斯普一世(1513-1576年)之子、继任者莎阿·伊斯迈尔准备的。
《列王纪》受到很多国王的喜爱,因为它的故事中强调了王权应具有的公正、合法性和神圣荣耀。这恰好与历代诸王追求王位合法性的欲求相契合,因此他们慷慨支持配图书籍的创作。
在创作细密画时,艺术家们在选纸、制笔和颜料选择上都十分考究。纸张方面,当地造纸坊会用多种植物或材料造纸,如棉布、黄麻、亚麻和竹子,用磨石制作出纸浆纤维,再进行上浆,上浆材料主要用蛋清(印度使用淘米水),造纸坊会生产出不同厚度和质量的纸张。用于绘制细密画的纸张是十分高级的,要经过高度抛光,让表面在被书写涂画时有很好的适应性。
艺术家们写字用芦苇笔。好笔首先要保证写字时的连续性,然后笔尖要切割精当,还要为粗细不同的书写准备多支笔,另外,书写波斯语字母也有特定规则,所以这些都要求艺术家先懂得制作出一批出色的手中“搭档”。制作画笔也是一项技术活,要精选松鼠或长毛猫的毛发,插入鸽子羽毛根部的空管,才能做出高质量的画笔。另外,画笔也要准备多支,勾勒线条、点画、上色和精加工,用笔都不同,另外,为了防止串色,通常每种颜色用一支笔。
细密画用到的颜料多为矿物颜料。将矿物在硬石上打磨成粉,然后过筛、清洗,之后与诸如阿拉伯树胶的粘合剂混合。制成后的色彩不透明,被分层画在纸上。有时也使用蛋彩画法,即在颜料中按照一定技法加入鸡蛋。
在绘制整幅细密画前,艺术家通常会绘制草图,调整构图,让画面上的每个元素都看起来和谐统一,烘托主题。另外,艺术家们也会复制那些公认的出色细密画,复制的工艺也很精湛,甚至让人难以分辨哪个是原作,哪个是仿品。有些早期的细密画可能被后来人复制过无数次。
《列王纪》完成于1010年,不过,当初承诺菲尔多西以重金酬劳的萨曼王朝已经覆灭,代之以突厥人建立的伽色尼王朝(977-1186年),但他们对波斯的文化复兴并不热衷。传说当菲尔多西将这部巨著献给伽色尼统治者马哈茂德(971-1030年)时,这位苏丹仅支付了一点微薄的费用,菲尔多西视之为侮辱,在返回家乡图斯前,把这些钱分给了公共浴池服务生和卖啤酒的人。10年后,马哈茂德后悔自己的怠慢行为,于是派遣骆驼队装载珍贵的靛蓝染料(一说为黄金)送给菲尔多西。然而,当这支骆驼队从图斯的城门走进来时,一支送葬队伍正从另一座城门走出去,那灵柩里躺着的,正是菲尔多西。
菲尔多西也许没有预见到自己的晚年会在这种遗憾中结束,但他预见了一件更伟大的事。他曾写道:“我用诗歌构筑了一座巍峨的宫殿,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倒塌毁伤,这部书定会世世代代流传,有理性的人都会诵读瞻仰。”
菲尔多西因为《列王纪》名垂世界文学史,他笔下的故事,浸润着波斯的历史和荣耀,在诞生后的千年时间里,仍传唱不衰,家喻户晓。而波斯细密画,一笔笔渗透着艺术家的心血和智慧,把久远历史再现,让民族精神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