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之外的探险与美国人的餐桌

    自哥伦布15世纪末发现新大陆以来，观念、工艺、产业、动植品种，包括病毒、细菌的全球大交换，就不可阻挡。新旧大陆相互引种，全球作物版图迅速改观，百姓日用口粮多了选择。相比而言，旧大陆获得新大陆的恩赐，更为宏阔。试想一下，不说近乎主粮的玉米、番薯，仅仅剔除欧亚大陆餐桌上的番茄、土豆、辣椒、花生，西餐将如何贫瘠，中餐中颠倒众生的川菜、湘菜，怕也都会如五台山文殊院呆了三个月的鲁智深一般感慨，“口里能淡出鸟来”。

    直到北美十三个殖民地独立之后，西北欧移民渐次涌入广袤而蛮荒的土地，北美大平原才得以垦殖。随着加利福尼亚科罗拉多淘金热升温，美国西部开发风起云涌。饶是如此，“100岁生日时，美国在烹饪方面仍没形成自己的特色，没有哪种食物可以名正言顺地被称作‘美国食物’。食物的选择范围，大多时候仍然局限于英国殖民者从故土带来的那一类肉食和奶酪。”以至于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在1800年还得感慨：“为任何国家作的最大贡献，都莫过于能为其增添一种可供栽培的有用植物。”

    其时，“为美国作出最大贡献”（依杰斐逊之意）的戴维·费尔柴尔德正当而立，已经开始了他搜集植物种子、插条的环球之旅了。丹尼尔·斯通《食物探险者：跑遍全球的植物学家如何改变美国人的饮食》一书，就是围绕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食物探险者”费尔柴尔德，穿插叙述其他植物猎人如迈耶、莱思罗普、波普诺、斯温格尔等，在美国植物尤其食物引进过程中的风险、艰辛、忧乐与成就。

    “千里之外生长着其他什么东西？”费尔柴尔德对能丰富美国食物的一生好奇，改写了美国农业白纸一般的风景画：“他去世时（1954），这幅画已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景象：黄色来自热带油桃和中国柠檬，红色来自蒙古血橙，绿色来自中美洲鳄梨和高加索地区的葡萄，紫色来自原产于中东的海枣、葡萄干和茄子。”

    费氏遗产在面上形塑了历史上的美国农业，在细部渗透进当下美国生活日常：纽约地铁的“优质纯正油桃”饮料广告、华盛顿特区第14大街一家高档饭店一款特色菜“迈耶柠檬色拉”、平素寂静无声的华盛顿樱花季小贩贩卖“樱花冰淇淋”……“似乎在所有地方都能发现费尔柴尔德遗产的蛛丝马迹”。

    今天，我们在屏幕前动动手指，琳琅满目的食品很快就给送到眼前。因此，我们很容易以今揆古，认为一切本来如此，理所当然：“我们往往把源自大地的食物视为先于人类存在、来自自然环境的一种恩赐，视为联结人类与地球原生态本身的一种纽带。但我们所吃的东西与博物馆的陈列品一样，是经过人类努力才获得的。”那些努力者当中，即使并不太长的100余年前，往往冒了生命危险，像费尔柴尔德曾经的：被科西嘉岛警察当作间谍逮捕，在那不勒斯流浪街头，在中美洲湿热的丛林中感染足以致命的黄热病，在安第斯山脉差点因坐骑失足而跌落万丈悬崖……

    费氏屡次派往中国搜集植物的弟子迈耶，其中一次就带回20吨物资，包括：燕麦、小麦、薄皮西瓜、新品种棉花、野梨、新品种柿子、东北菠菜、100年内“像绿色地毯一样，覆盖着美国中西部地区”的大豆、红色黑莓、野杏、大榉树、中国冬青、白皮松、18种丁香、结红色可食用浆果的荚果灌木、绣线菊、杜鹃、瑞香、30种竹子、4种百合花、草坪莎草、柠檬——贡献不可谓不大，气氛可一点也不浪漫。他随身携带的除了身份证明和小量资金，“还有：用来疏通关系的一锭白银、用以保存种子的化学药剂、预防生病的药品，以及数种简易手术器械。‘在这类旅行中，旅行者必须给自己当医生，做牧师，但也是自己的魔鬼’”。果然，作为胆大的植物探寻者，虽然迈耶在美国已声誉日隆，甚且被时任总统罗斯福邀去长岛家中作客，他仍然没有熬过侵蚀骨髓的孤独和绝望，1918年6月2日，一战接近尾声，梦想“生活在一个和谐美好的社会中”的迈耶，终于放弃，葬身黄浦江外。

    他且不论，单是漫长的海上风涛，就非有充裕的财力、无比的好奇、十足的韧性、强健的身体，不能应付：“只有最有钱的人才能承受得起风光无限的旅行的费用，横渡大西洋甚至一度被视为一个人人生中最稀有的荣耀时刻。”“任何堪萨斯男孩（费氏家乡堪萨斯）都可以找到拔杂草和搂甘草之类的活儿，但永远也无法挣够走向海洋的路费，更不用说横跨海洋的船费了。”几个数字，可以切片显微100多年前的那个世纪之交：“从印度到横滨需要在海上辗转28天”；西雅图港，火车“行驶13天抵达华盛顿”；从“芝加哥到爪哇岛一般需要一个月或更长时间”……

    费氏们经由无数挫折失败历尽千辛万苦换得的遗产，仍然逃不脱“市场吸引力”的无情之筛。费氏引进美国的数千种食物，在面对市场时都功亏一篑，包括从中国引进的菜梨、荸荠、芋头，和费氏最为喜爱的“水果皇后”山竹。“100年前，美国农民种植着408种用以销售的番茄。如今，这一数目已经减少为79种。同样，207种玉米已经减少为12种。大规模地种植单一的作物可以提供足够食物，但也增加了病虫害的蔓延的风险。如果有什么值得我们感伤的话，那就是，世界的丰富多样性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