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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5月26日 星期三

    李苦禅改变了我的人生之路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5月26日   12 版)

        鲁光珍藏的苦禅先生墨宝

        苦禅先生在作画

        苦禅先生健身

        鲁光先生在二十世纪80年代初曾写出过令中国人激动不已的报告文学《中国姑娘》《中国男子汉》,四十几岁在体育圈和文学圈干得风生水起、仕途光明时却选择急流勇退,转身投入丹青墨海“再也上不了岸”。他说:“如果碰不到李苦禅、崔子范两位国画大师,也许我会爬一辈子格子,在文学和新闻之路上走下去。与两位大师相识,改变了我的人生之路。”《近墨者黑》(增订本)(鲁光著,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出版)记述了他与画家朋友们朝夕相处的交往轶事。

        1960年,我从上海调到北京工作,空闲时常逛荣宝斋、和平画店,欣赏国画大师们的作品。在王府井的和平画店常展卖齐白石、李可染、李苦禅的作品。齐白石的画,六七十元一幅,李可染、李苦禅的画二三十元一幅。苦禅的画,厚重、拙朴、大气磅礴,我是很喜欢的。他的名字,总使我联想到深山中的古寺庙。我以为他一定当过“和尚”。后来,结识苦禅先生后,才知道“苦禅”是他的一位同窗好友林一庐为他起的。“禅”乃“宗画”。苦禅,即是一个苦画画的意思。苦禅先生说起此名时,曾对我说:“我这一生坎坷困苦,有人劝我改掉这个名字。但我一直不改,我就是一个苦画画的,名之固当。”60年代,我这个大学生,每月工资只有五六十元,根本挤不出二三十元来购买苦禅先生的画作。每次走进和平画店,只是为了饱饱眼福而已。

        这种“眼福”饱了二十来年。到了1979年冬天,中国恢复了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的席位。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庆祝酒会时,我有幸与苦禅先生同桌,而且是邻座。那晚,他带来一张大幅的雄鹰图,当场献给了中国奥委会。其时,一家出版社约我写李苦禅。我将这个意思告诉了他,他很爽朗地说:“欢迎到我家去坐坐!”并让夫人李惠文告诉我他家的电话号码和南沙沟住宅的门牌号。

        真没想到我所崇敬的大师,竟是这么随和的一位老人。

        从20世纪70年代末的这个冬天起,直至苦禅先生1983年6月11日凌晨1时不幸仙逝,在这近五年的时间里,我常去他家走访,成了李家的“常客”。

        在我的印象里,李苦禅是一位真正的大艺术家,为人罕见的坦诚,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山南海北,古今中外,画坛传闻,健身之道,无所不聊。每次听他的“神聊”,都是一种开心的享受,得益匪浅。他的画品与人品的魅力,我简直很难形容。

        苦禅的武功故事

        下午2时我从天坛东门骑车去南沙沟李宅。门上有一告示:“上午有事。中午12点至3点休息。下午会客。”我看表,离3点还有10分钟。我又下楼,在院子里转悠了一阵,准3点举手敲门。

        门打开了。想不到开门的竟是苦禅本人。这年,他已经81岁高龄,在这深秋时节,他只穿一件深咖啡色的毛衣。中等个儿,壮实健朗,气色极好,头顶已经谢了,但四周依然覆盖着苍苍银发。粗眉,架一副宽宽的黑边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对不算大却透射着热情、坦诚、豪爽和颇富幽默感的眼睛。他从不打听客人的身份。据说,有一回一位副总理去看望他,家人一再提醒他来者是副总理,可他却称“副局长请坐!”弄得满屋的人忍俊不禁笑了起来。他弄不清副总理、部长、局长究竟谁的官衔大。对我的来访也一样,一边说:“同志请屋里坐!”一边把我领进他的画室。

        画室也就l0多平方米,方形。一张画案已占去一小半。靠门口的墙边放了两个书柜,里面装满了各种画册和图书。柜顶放着唐三彩的马和老鹰的标本。窗台上有一盆法国君子兰,宽叶,多骨朵,花为喇叭形,嫣红色,为画室平添了不少生气。空墙上,挂了几幅画,一幅是齐白石送他的《荷花蝌蚪图》。还有一幅《松鹰图》和一幅《育鸡图》,是苦禅自己的手笔。最引人注目的是陈放在屋子一角的几件把子:象鼻刀、银口刀、黑枪……

        苦禅见我一个劲地打量那几件与这间画室不太协调的“把子”,便笑着解释道:“我自幼习武,这些家什都是我从前练武用的。我还有一根三节棍、一把双刀……可惜在‘文革’中不翼而飞了。”

        “现在还练吗?我随意问道。

        “不练这些了。”说着,苦禅操起一根一米来长的竹棍,走到画室中间一块狭小的空档,乘兴舞弄起来。

        我真耽心竹棍会碰到书柜和画案,但他舞得很轻巧娴熟。舞毕,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说:“人们都说人老了,个子会萎缩。我前几天量了量身高,跟年轻时一样呢!”他抬头望了望齐白石晚年送给他的那幅画,感慨万千地说:“写意画,炉火纯青在老年。徐悲鸿讲,如果齐白石只活到60岁,那么他的画就会淹没无闻。他活到90多岁还长牙。活了97岁,才去世,他才画出了那么多的精品。”

        谷牧曾说过:“吴作人像文人出身,李苦禅像江湖闯荡出来的。”

        其实苦禅先生是真正的文人出身,1919年来北京,先在“勤工俭学会”半工半读,后入北京大学和国立艺专攻读文学和绘画。但他自幼好武,一生习武不止。他的强健体魄正是靠练功而来,而且他的深厚功底不知多少次在人生磨难中挽救了他。

        在日本占领统治北平时,他不干伪事,常住在前门老爷庙里,翻斤斗练武功,闭门作画卖画。他家的客人中,有不少与八路军有联系。有个别人被日本人抓住之后,咬出了李苦禅。有一天,他的学生魏隐儒跟苦禅学画,天太晚了,城门已关闭,就与老师一道住在柳树井的一间小屋里。半夜里,日伪警察把小屋包围了起来。有的从屋顶翻下来,有的从大门冲进来。带头的是“高丽棒子”。起先,上来一个,李苦禅就拳打脚踢一个,但上来的人一多,他使不开了,被日本鬼子抓住,铐上手铐。李苦禅说:“我想把手铐弄

        断,可一使劲,却铐得更紧了,手上都流血了。”

        李苦禅回忆道:“我被关在红楼地下室,严刑拷打一个多月,碗口粗的柳树杆,断成三截。昏死过去,又醒过来,什么苦头都吃了。我想,一定有‘神助’。打我时,我嘴里默念文天祥的《正气歌》。鬼子每天八点钟上堂,下午是一点钟上堂。他们要枪毙的人,礼拜六就提出来到别的屋里去了,第二天早上就行刑。日本鬼子军官上村对我说:‘苦禅先生,今天礼拜六,我救不了你了!’我说:‘上村,你们杀人的法子不是四个吗?一狗吃,二枪冲,三活埋,第四是砍头,你尽管用吧!我不怕这个!’他们没有找到证据,我又死硬,也许还因为我是一个名人,他们就打算放了我。最后一次过堂时,一位中国翻译悄声对我讲,过堂时你硬顶一下就放你了。他被我的气节感动,给我通风报信。提审我的上村,是

        一个中国通。他说:‘军曹们没有文化,让你受委屈了。今天随便说出一个当八路的人来就放了你。’我破口大骂:‘军曹们没有文化,是混蛋。你是中国文化培养出来的,你们侵略中国,屠杀中国老百姓,你更混蛋。你问我谁是八路?你们再杀下去,全中国人都是八路了!……’骂完了,他们真的把我释放了。”

        从李苦禅吟唱着《正气歌》对抗日本鬼子,到“文革”时不惧造反派的淫威如实书写历史,一个浑身充溢着浩荡正气和铁骨铮铮的民族硬汉的伟大形象,赫然屹立在我们眼前。

        李苦禅真是一生豪侠。在杭州教书时,常在西湖边观赏鹭鸳和荷花。有人慌慌张张往他这里跑,他急忙问:“怎么啦?”人们告诉他,那边有个野和尚拦路要买路钱。李苦禅随即过去收拾那个野和尚。只见一个野和尚袒胸露肚在敲木鱼,身边摆着两块大石头,见有人路过,举起石头,大声喊道:“留下买路钱!”李苦禅走过去,先伸手:“留下买路钱!”野和尚出手了,李苦禅三下五除二,将他制服。李苦禅将野和尚教训了一通,便扬长而去。野和尚追了上来,要拜他为师。此后,这个野和尚不再作恶,还与苦禅常有交往。

        还有一回,他在北平的马路上碰到伪警察欺侮一位拉黄包车的车夫。李苦禅自己也曾经租车拉过,白天上学,晚上拉车,也受过气。他同情那位车夫,上去教训了那个伪警察,在大街上打了起来,结果寡不敌众,被抓去坐了牢。其时,齐白石拒绝为日伪作画,但为了救出这位得意弟子,不得不破例用画将他赎了出来。

        苦禅先生说,他70多岁时,被当作牛鬼蛇神赶到房山干活。他背着一大捆玉米秆下山,踩到了块儿活动的石头上,跌到一二丈深的山沟里。苦禅说:“我一个‘抢背’,将玉米秆翻到身下,没伤着。”他还讲:“有一回,踩到一个柿子皮,怕往后倒下,一收身,往前倒,一条宽牛皮带都断了。”

        在他的武功故事中,最得意的一个故事,是他50多岁时发生的。地点是大雅宝胡同。一天,他回宿舍路过胡同口,只见一个吴桥卖艺的在耍刀,他驻足观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耍得不怎么地道……”卖艺人听见了,不服气地冲苦禅嚷道:“看客,你来耍一个给大伙看看。”李苦禅说了声“稍候”,就快步回宿舍取来双刀。这双刀很锋利,装在一个鲨鱼皮的口袋里。苦禅双手舞刀,舞到兴头上,还将刀抛向空中,然后又稳稳接住。看客

        们为他叫好,扔来不少钱。吴桥卖艺人一一拾了起来,双手捧送给李苦禅。李苦禅说:“我是美院的教授,给你帮个场而已。”说罢,将双刀插进鲨鱼皮袋,扬长而去。

        他还讲述了此生最令他憋气的事。“文革”时,1966年“八·一八”那天,烈日似火,造反派让他和几位教授跪在熊熊燃烧的大火旁。大火正烧着清代的木雕和美术书刊。造反派还把维纳斯像砸烂,把碎片放到教授们的头上。这是对艺术的凌辱!他忍无可忍,内心充满愤怒。造反派还将他关起来,拳打脚踢,打得浑身伤痕。忆及此事,苦禅先生说:“凭我那时的功夫,拼他几个是不成问题的。但想到孩子和老婆,拼死的勇气就没有了。”

        当我问及他给毛泽东写信之事时,他说:“日本投降后,徐悲鸿问我:‘干么呢?’我说:‘住庙呢!’徐悲鸿说:‘教书吧,教花鸟。’他给我送来聘书。

        那时工资低,我又爱喝二两酒。一天酒后我用草书给毛泽东主席写信。开头写道:‘我的事找蒋介石解决不了,只好找你来了……’写毕,扔到信筒里,毛主席还真收到了。他太忙,派秘书田家英来看望我。毛主席讲,国家困难,过几年就好了。先由学校照顾。学校给我增加200斤小米。后来才知道,是毛主席给徐悲鸿写信才解决的。”

        (1979年12月4日)

        看苦老画鹰

        晨6时20分起床,蹬车一个多钟头,去三里河拜访苦禅先生。根据上次的走访,为一家出版社赶写了一篇《丹青话延年》的文稿。我带着此稿,请苦老审阅。

        尽管门上有告示“上午有事”,但事先电话约好了的,所以7点50分就敲开了李宅的门。李先生的小女儿李键开的门,李先生正在吃早餐。见我来了,李先生放下碗筷过来画室打招呼,态度真挚、热情。

        吃过早餐,李先生和夫人李惠文在画室落座。我将带来的稿子念了一遍。当听完为吴桥卖艺人帮场一段时,李先生说:“你的文字真像水银落地无孔不入。这段别人写时一带而过,你写得具体生动。”他对全文也很满意,说:“你很有才华,写得生动,联想也好,记性好,跟我说的一样。”

        9点半,他站到画案前开始作画。他拿起一支长毫笔,在一块圆形砚台里蘸足浓墨。先从背部画起,以排墨法只几笔就写出了鹰背,然后以侧锋勾出翅和肩,接着抹出下面的飞羽,再以较干的浓墨抹出尾部。稍停片刻,李先生拿起一只小勺,舀了一点清水,放到笔肚上,把墨调淡,抹出胸部,抹出大腿。画成鹰的身体之后,换成小笔。苦禅先生持笔打量画面,稍作思索,就勾鹰嘴。鹰嘴呈方形,用“金石味”的笔法一笔一笔勾写出来。然后,用淡墨画头部和颈部。画颈部是用笔连续横扫数笔,顿时,颈部的动感跃然纸上。最后,又用“金石味”的笔墨一笔一笔写出足爪,爪子画得长直而厚重。鹰伫立的山石,用的是拖、侧笔,有时还用几笔逆锋,并用“斧劈皴”笔法皴出山石的质感,墨色深浅不一,以增加山石的体质感和厚重感。用清水调色,用色极省,嘴、爪染淡花青,山石染赭色。

        苦禅先生一边着墨着色,一边给我讲述画鹰的笔墨。他说:“我画的鹰已经不是普通的老鹰,把山鹰、鹫和隼

        综合于一体,画我心中的鹰。显神处着意夸张,无益处毅然舍弃之。我将鹰嘴和鹰眼都画成夸张的方形,是为了强调鹰的雄健威猛。我常在鹰画上题写‘苍鹰不搏便鸳鸯’。”我问苦老:“为什么有的鹰颈背处要点些浓墨?”他说:“需要时就点一些,也是为了增强鹰浑厚苍健之感。”

        画如其人。苦禅画的鹰与古人不同,与今人也不同,寓意着一种威猛、豪侠之气。仔细看去,那鹰真像苦禅性格的写照。他常说:“‘画思当如天岸马,画家何异人中龙。’在绘画中,我就是创造万物的‘上帝’。”鹰就是苦禅这个“上帝”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鹰成为苦禅的代表作,是顺理成章的。

        “你与苦禅先生那么熟,还不求他一幅墨宝。他轻易不给人画鹰,你就求一幅鹰吧!”刘勃舒不止一次提醒我。但我这个人脸皮太薄,万一被谢绝了,多难堪呀!有心求画,但没有胆量开口。

        画就一幅四尺鹰之后,苦禅坐在藤椅上小憩。他说:“你要我画画,随时说话。”

        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早就想求一幅画。但你的画,那么贵,怎么好开口呢?”

        苦禅喝了一口茶,说:“讲钱不是朋友,朋友不讲钱。你就点吧,画什么?”

        周恩来总理曾赞美苦禅为人民大会堂画的巨幅竹子,说“苦禅的竹子画得好”。我本想求一幅竹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苦老,您老随意吧!”

        “鹰画得熟些,就画鹰吧!”苦禅站了起来,又补充了一句:“我的鹰在日本、欧美都有影响……”他叫李惠文铺纸,问我:“画多大?”

        我只想有幅苦禅先生的画挂,所以说:“小的,家里好挂的。”

        苦禅要了一张四尺三裁的长条形宣纸。他一边挥毫作画,一边与我聊天。“艺术要有创造。光摹仿不是艺术。搞艺术就吃苦。怕苦就不要搞艺术。”“画画要有悟性,要有才。我一位同乡画到70多岁了,画的荷叶还是像四两一个的葱花饼。没有悟性,没有才气,趁早干别的去。”“范曾想在人物画上下功夫,很有才气的。他父亲比我小一岁。有人说他骄傲。不骄傲出不了大成就的……”

        画了个把钟头,画成后,等待墨色干了染色,苦禅坐了下来,继续聊天。

        他说起了人格与画格。

        “我说画格就是人格。没有人格就没有画格。一个品格不好的人是画不出好画的。秦桧写的字很多,他是大奸臣,千人骂万人唾,字也没人要,流传不下来。商人是只讲钱,一个艺术家却要讲究艺术,光顾做生意,就把艺术庸俗化了。一个艺术家太富就没有艺术了。‘文革’后,把抄没的字画退了回来,有一包字画是李可染的,退到我这里来了。我急忙叫燕儿给送还可染……”苦禅先生谈兴很浓。

        这天是个阴雨天。画不易干。李惠文拿来一只电吹风,小心翼翼地吹画。

        我提起周总理说他竹子画得好之事,他说:“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是我写的。管桦题竹时要加两句,我说是绝句,不要加。”

        说起画竹,苦禅先生给我讲述起郑板桥的传闻轶事。

        苦禅说:“郑板桥不为权贵画竹。在扬州时,一个盐商要做寿,请板桥画竹。板桥谢绝了。这商人设了一计,叫一位老人在板桥常去游玩的山上搭了一个草棚,煮上狗肉,温上好酒。老人挥毫作画,画的全是竹子。板桥果然上山来了,看见草棚,便走过去看看。板桥见一位老者在画竹。老者对板桥说:‘我学板桥的竹……’板桥见老者画得不像,便拿过笔,为他画了几笔。老者直摇头:‘比郑板桥老爷的差远了。’后来,老人拿狗肉好酒招待板桥。板桥乘兴挥毫,一口气画了30多幅竹子,而且都是精品。商人做寿那天,挂出了几十幅郑板桥的竹子画。朋友们指责板桥为商人作画祝寿。板桥说,他没有为商人画过画呀。他跑去看了一下,果然,挂的全是他的画。他顿足叹道:‘我受骗了!’我们画画的太实在,容易上当受骗呀!”说到高兴处,苦禅先生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惠文已经把画吹干。苦禅略染颜色后,就题款盖章。

        他盖章时,我提起他对齐白石说过一句话,“画不惊人死不休”。因为这句话,齐白石专为他治过一方“死无休”的印章。

        “把老师的这枚给我找出来。”苦禅对夫人说。

        李惠文找了一会找不到。苦禅走过去,一下子就将那枚印找了出来。他亲自将这个印章钤到送我的画上。他指指“死无休”几个字,对我讲,“这是信。”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亲眼见到一位大师挥毫泼墨。丹青成熟在老年,这时的苦禅老人的画技正炉火纯青。他一边挥毫,一边与我神聊,聊了那么多有意思、有价值的东西,真有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画得一般,留个纪念吧!”苦禅送我出门时谦虚地说。

        他的写意画妙如天籁,意态纵横,深得人们喜欢。求画者络绎不绝。当时,社会上盛传北京“四大画家夫人”,把家很严。有一回,苦禅先生留我午餐。一张四方小桌,苦老、苦老夫人、李燕,加我四人。苦老兴致很高,说:“陪你喝两杯。”喝的是白酒,记不清什么牌子的了。

        席间,我对李惠文说:“苦老德高望重,没得说的。对你有些微词,把你列入北京四大厉害的画家夫人之一。”李惠文说:“早些年我不管,他爱送谁就送谁。昨天一位军人送来苦禅‘文革’画的三十多幅画来补章。流失社会上那么多。如今年岁大了,得留些下来办展览。当然,也不是不送人。像你,我们就送……”听了她的叙述,我真的同情她,打心眼里赞成她严格把“门”,名家难当,大名家难当。当然,画家夫人更加难当。张口就要画,好像八辈子欠他似的,不给就说闲话,有的甚至骂人。中国人的一种恶习。我自己成了画家之后,也有债台高筑之感。

        我将苦禅的“鹰”精裱之后,挂在我的“五峰斋”墙上,朝夕观赏。每次观赏时,苦禅先生“这是信”的声音,总在我耳畔回响。

        (1980年l0月29日)

        苦禅拜师

        与编辑殷芝慧一道访苦禅老人。下午4时抵李宅。今天主要是挑选一些照片配文章用。照片很多,至少有l0多本。有年轻时光着膀子的练功照,有与齐白石的合影,有与相声大师侯宝林聊天的生活照,有与赵丹作画时的特写……

        几次神聊之后,我已被李苦禅牢牢吸引住了。我觉得,李苦禅是一部很厚的书,是一个很丰富的艺术仓库。

        “给你写一个报告文学吧!”我说。苦禅先生欣然同意。

        我将我的采访要点说了说。我很想对他拜师齐白石学画的经过以及“批黑画”时他的处境、心态,作一些深入的了解。

        苦禅先生从不端大画家的架子,几乎是有问必答。他马上痛痛快快地回忆起拜师的经过。

        “那是1923年的事。我与王雪涛一道去跨车胡同15号齐白石家拜访。说实话,当时找齐白石拜师也不是很合我理想。当时齐白石60多岁,画还不够地道,他正在变法。但我为什么还选他为师呢?原因有三个:一是他农民出身,为人朴实;二是他有创新。徐悲鸿说:‘文到八股,画到四王,衰败穷途。’但他画的蜜蜂、虾、螃蟹……都是独创的;三是他敢说话,门上贴条,送礼的,请吃饭的,都不画……我们去拜师那天,他先收下王雪涛,我跪到地上给他磕头,说,‘我要拜您为师。我是穷学生,没有钱,等以后有了工作,在社会上站住了,再报答您。’齐白石笑了,说:‘不收你的学费。’拜师前,我见过他一次,也是别人介绍去的,不熟。齐白石的学生很多,但他收了我这个学生还是得意的。别人叫他题词,他写一般应付话。此某某画也,不错,盖个章就完事了。在我的画上却写,‘吾弟子不下千人,众皆学吾手,英也夺吾心。’有几次,我画了画给他看,他看了后说,‘本来我想画的,你画了,我就不再画了。’有一次,我拿了一张竹荷图给他看,我说:‘别人说我画的不好。’齐白石在这画上题了字,‘美人招忌妒,理势自然耳’,以此勉励我。我不敢向他求画,他说,‘我送你,你就要。’他很刻苦,很勤奋,早上6点起床作画,画到8时吃饭,早饭后画到12时。午饭后稍躺一会儿,下午又画。晚上画到十一二点才休息。数十年如一日。有人说他抠门,我常为他辩解。他是年轻时饿怕了,穷怕了。他挑新票10元一张的,10张一捆放在一只竹篮里,放满了,盖上盖,上了锁,搭三轮车,找个不起眼银行存起来。有一个人常去他家,很会说话,齐白石给他画了40多幅画。后来,齐白石懊悔了,说他来偷他的金子。那意思很明白,不让他再来家拿画了。”

        苦禅先生说起他的齐白石老师,就有说不完的话:“齐白石最讨厌人家模仿,喜欢你有独创。老师是领路人,领进艺术大门之后,就要靠自己努力了。”

        “我从学画开始,就遵循‘真、善、美’的思想。真,讲人要诚实;美,比真高;善,讲道德、人格。没有人格就没有画格。画格是人格的反映。”

        告别时,窗外已黑了下来。

        “又打扰了半天,真不好意思。”我出门时说。

        “常来玩,我喜欢你常来聊聊。”苦禅一边送,一边真挚地说。

        (1981年4月8日)

        (本文摘自《近墨者黑》增订本,鲁光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定价:79.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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