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历史现场读宋词

    宋词应该怎么读？宋词还可以怎么读？传统的阅读，往往按词人生平和时代背景介绍、字词训诂、文意串讲、艺术赏析这样的程式进行，中规中矩，但读者跟文本、词人之间总有一层隔膜。如今也有不少创新性解读，加入各种大胆的演绎、戏说，能抓住读者的眼球，但往往偏离历史事实，陷入消费古人、哗众取宠的困境。

    宋词，作为“一代之文学”，其意义和价值是多重的，既是经典文学，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是我们历史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她不仅属于学者专家，也属于普罗大众，能为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带来美的享受。所以，我们需要寻找一种既科学又符合当今时代人们阅读趣味的读词方法。最近出版的《重返宋词现场：宋词可以这样读》，正试图解决这个问题。这本书由肖鹏和王兆鹏二先生合著。作者选取宋代八位著名词人、八篇经典作品，借助现代科技手段，利用现场勘查和情景重建的方式，还原历史原貌，深度解读文本，将读者带到历史氛围中与古人对话。

    二位先生均为词学大师唐圭璋先生的弟子。肖鹏先生长期从事文学创作；王兆鹏先生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是风向标式的学者，现为中南民族大学教授、中国词学研究会会长。二位先生强强联手，共同推出这本跨界解读的大作。

    让我们翻开书本，跟随作者，来到宋词的写作现场，走进词作的原生情境，了解熟悉词人陌生的一面，体悟更广阔的人生。

    寻找真实的写作现场。写作现场既指“作品最初诞生的那个物理空间场所”，也包括“作品所描述的环境场所”。写作现场中藏着解开作品秘密的钥匙。在以往的阅读中，我们仅根据文本描述，或想象或主观臆测作者所描述的地理空间，等有机会走到现场，发现与文本中描写不一样时，常以为作者加了艺术滤镜。实际上，我们根本没有认真去挖掘过真正的现场，所以，对作品的理解常常不到位，甚至误读。

    作者借助卫星地图、各种古旧地图，通过现地勘察走访，挖掘作品写作的原始发生地。比如，以往学者多认为辛弃疾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词是在郁孤台所写，而作者查勘现场的地理情况后，发现站在郁孤台上放眼眺望，四面水空天远，视野极其开阔，不符合词中“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描述，根本没有“山深闻鹧鸪”的景象。现场勘查并结合各类地图和地方志等文献，确定该词的写作现场应该在郁孤台北面70公里的赣江边造口。此地群山遮蔽，江水湍急，黄昏时鹧鸪声声。了解这些，我们才清楚正是这些地理场景催化了词人心中的苦闷。作者还到黄州寻找东坡词里的“赤壁”，当年小小的石矶至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念奴娇·赤壁怀古》里的一切场景都是虚构的。不是苏轼随便夸张，而是当年的他需要为自己内心的挣扎和纠结寻找一个情绪出口。回归到真实的写作现场，我们才能真正读懂一首词。

    创设完整的词作情境。要彻底读懂一首词，我们除了要知道词人在哪里写作，还要知晓词人什么时候、什么季节来到这里，当时天气怎么样，为什么来，从哪里来，以什么身份来，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将到哪里去？

    两位作者除了勘查现场，还结合大量史料文献、词人相关传记，并借鉴刑侦学的思路，创设完整的诗词情境。在以往的阅读经验里，我们都以为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词写的是恋人间的离情别绪。作者从词中涉及的地点“蓬莱阁”入手，考察到“蓬莱旧事”实则是词人秦观客居越州时，与知州程师孟等士大夫相从唱和的美好往事。秦观用类似“香草美人”的借喻手法，表达了对程师孟的感激和难舍难分的伤感。《满庭芳》是一首被误读的离别词。同样，在《将军为什么流泪——范仲淹〈渔家傲〉》中，作者结合历法和物候学等知识，确定此词具体写于哪一年；再根据相关史料，明确范仲淹当时的身份、身处何地、具体经历了什么。由此理解词人对战争杀伐的厌恶，对天下苍生的悲悯情怀。通过场景重建，我们可以读懂中秋夜过洞庭湖时张孝祥悠然心境背后，还有一丝黯然、凄然和愤然；也明白“中间多少行人泪”，不止是行人和隆祐太后的眼泪，还是辛弃疾无处言说的痛苦和焦虑。

    还原有血有肉的词人。以往我们认识的词人，大多是平面化、脸谱化和标签化的，没有时间维度。苏轼总是潇洒豪放、秦观永远风流不羁、欧阳修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老人。但他们是人不是神，有得意，也有失意；潇洒的同时也会纠结；清高的外表下隐藏着对现实的屈服。有喜怒哀乐，有贪嗔痴惧。他们也需要时间去成长，需要阅历去完善自我。本书作者除了考察词人作词时的背景，还关注他们当时的经济、健康、婚姻、交际等状况，以及相貌、个性等特征；利用现代心理学知识，分析他们的性格特点，为我们还原了一个个活生生的词人。

    于是我们知道辛弃疾有偏执人格倾向：独断专行、骄傲自负而且粗暴固执，急切渴望建功立业，不顾及是否得罪人。这样的性格，即使朝廷有心用他，也有所顾忌。所以他写《菩萨蛮》时除了伤心愁苦无奈外，还有强烈的焦虑，因为时光飞逝、功业未成。也理解为什么欧阳修对年轻太守刘敞的叮嘱，不是勤政、低调，而是在拥有年轻的资本时，好好享受人生的快乐。因为当时的欧阳修已是一位体衰多病的老人，他和刘敞之间隔着的，不止是人生的两个年龄段，更是两重世界和境界。同情贺铸面对喜欢的女孩时的自卑，因为貌丑又仕途不顺，加上妻子病逝，晚年的他更有着社交恐惧症，只能将一腔相思倾吐在词作里。我们知他们的苦，懂他们的痛；甚至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建构可视化的场景。除了严谨论证，细致讲述，书中还配有143幅种类丰富的图片。扫描封底的二维码，可查看全部彩色图片。有现场实景照片，如范仲淹所筑大顺城残垣、建康赏心亭、不同视角拍摄的黄冈赤壁矶照片等；有在卫星图、古旧地图、现代地图的基础上绘制的行踪路线图、地理方位示意图、河流走向图、候鸟迁徙图、时间测算示意图等，还标识了经纬度、海拔高度等。对照这些图，我们可以清晰了解辛弃疾的离赣路线；姜夔拜访范成大不同时间点舟楫经行的地点；欧阳修平山堂的观景视点是如何分布；贺铸与吴女相遇的横塘又是什么样子……这些图片建构了一个个可视化的场景，将以往只能凭文字想象的画面，直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既帮助理解词作，也符合当下读图时代人们的阅读习惯。

    使用雅俗共赏的语言。此书八篇文章，考证详实，逻辑严密，极富学理性；但语言通俗，文笔灵动，丝毫没有学术专著的枯燥晦涩。不少融入作者情感和议论的句子，文辞优美、意蕴隽永。如：“大宋帝国能够出现《念奴娇》《赤壁赋》这样顶尖、不朽的伟大作品，不是因为完满，而是因为受伤；不是因为成熟，而是因为挣扎”；“超脱，始终是一种精神出走，是对人间的失望”；“令人难堪的复杂情怀，给他焦距这么一虚，便幻化成了很美的空灵意境。密集的雨点打在窗户上，隔着斑驳的玻璃，窗外便是莫奈的印象派绘画了”……这些诗化的语言，巧用修辞，营造浪漫的气息；极富抒情性和感染力，颇能打动人心；而且哲思纷呈，引人深思。

    总之，这是一本富有学术含量的著作，对文本的解读，对历史背景、地理场景等的考察，具有严谨的科学性；同时也是文学佳作，细致入微的人性剖析，周到全面的细节还原，自然流畅的语言表达，热情真挚的同情共鸣，雅俗共赏。让普通读者也能走进千年前词人的生活空间，和他们对话，参与他们悲欣交集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