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云:“酒后吐真言”,其实有点片面。酒后未必都是实话,那则《喝酒五步曲》的段子,不是也很写真、也很传神吗:酒前欢声笑语;劝酒甜言蜜语;斗酒豪言壮语;小醉胡言乱语;大醉不言不语。客观点说,酒后箴言倒是常有的现象,特别对大智慧之人而言,几杯酒下肚,像火种点燃了大脑智库一样,口吐莲花,金句迭出,至理至纯、至情至美。1985年至2000年,我在江苏省作协工作,记忆中留下了陆文夫老师不少酒后箴言的难忘场面。
1985年深秋,《雨花》杂志搞了个“文学与酒”的双沟散文笔会。年初,后来的副主编山谷和作家汪家厚在《雨花》发表了报告文学《酒与人》,作品介绍了双沟酒厂厂长陈森辉在改革开放初期励精图治、振兴双沟酒厂的感人故事,可巧的是,陈森辉当年就是因为爱好文学被打成“右派”、落难苏北农村的,《酒与人》为双沟酒厂和双沟酒走向市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陈森辉执意要请编辑部的同志去酒厂看看。编辑部一合计,198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借此机会,请一批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作家重回新四军根据地,重温旧梦,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于是,老一辈作家陈登科、茹志娟王啸平夫妇、艾煊、石言、陆文夫、高晓声、林斤澜、田流来了,刘心武、张弦、吴泰昌以及我们江苏的一批实力中青年作家来了,笔会四十多人,那天,双沟小镇像过节一样,人们终于把《红日》《百合花》《柳堡的故事》《钟山风雨》《美食家》《陈奂生上城》《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等经典影视作品和它们的作者一一对应,合成到了一起。预定的见面会(开幕式)下午1:30开始,1点钟的时候,酒厂礼堂就开始有人来了,1:15,礼堂爆满,过道里开始站人。休息室里,淮阴市、泗洪县的领导也提前到了。可是,参加笔会的作家久别畅饮,酒兴正酣,我两次去宴会厅报告时间,大家看看主桌上陆文夫老师等谈兴仍浓,也就拖拉着不肯起身了。我那时是《雨花》的副主编,牵头笔会的协调工作,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陆老师,他是开幕式主持,预定开会时间已到,地方领导已经到场。那个年头的时间观念还不是太强,超过预定开会时间好一会儿了,各位作家在市、县领导的陪同下步入会场,全场响起长时间热烈的掌声。陆老师在台上入座后,示意掌声停下的时候,打了个酒嗝,台下又响起掌声和笑声。少顷,陆老师开腔了,“对不起大家!喝酒迟到了。”随后,他清了清嗓门,声音提高了:“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能一下子拉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呃——那就是酒!”
哗……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次文学盛会,就在这一声酒嗝和一句经典的酒后箴言之后,伴随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开幕了。
陆文夫老师家住苏州,担任中国作协副主席、江苏省作协主席和全国人大代表后,常因会议和接待任务来到南京。那时候交通不便,会期又动辄三天、五天,对于每天都有喝几杯习惯的陆老师来说,在宾馆吃饭就多有不便了,总不能老是拎着个酒瓶进出餐厅,再且,宾馆菜天天“老三样”也不是他能接受的。于是,到南京不过三天,叶至诚就把他接到家中“吃晚饭”了。叶老与陆老师是文坛冤案“探求者”时候的同道,兄弟情谊,冤案改正后,出任《雨花》主编。组织上看中我“年富力强”,做了他的助手,于是,叶老请陆文夫去家里吃饭,我也偶尔有幸叨陪末座。我曾多次向文坛友人谈起过叶至诚老和我的关系:亦师亦友,亦父亦兄。我们虽然是主编和副主编,但我只比叶老的儿子叶兆言年长3岁,因此,在叶至诚、陆文夫等老师面前,我是既执弟子礼,又执晚辈礼的。因为有这样一层“近乎”,再加上我也能陪他们几杯,他们酒后论文、席间论政,也就从不避讳什么了。一次酒叙时,不知怎么扯上了“探求者”话题,陆文夫老师掉泪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陆老师抬头对我说:“桐淦,办刊物,‘放炮’可以,‘扯旗’不行!其实,‘探求者’提出的本身也有点幼稚,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一种探求。”陆老师的意思是,办刊物可以容许几篇“出格”一点的作品引起争鸣,但自己千万不要扯旗号,称流派。
同样的观点,不久后在我家的餐桌上,陆文夫老师又有过妙论。我与陆老师是到了作协工作才聊上的同乡,他从老家泰兴七圩镇投身革命,我出生姜堰溱潼镇,都是泰州人,后来,他也喜欢到我家吃点泰州莱。比如大煮干丝、青菜牛肉、糖醋面筋、青椒杂炒之类。那次关于文学流派的见解就是从乡土菜肴谈起的,陆老师说,菜讲究传统、地道,但文学不行,文学讲究创新、讲究发展。每篇都要有点新的东西。白石老人有句话讲得好,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就是说,你的画有点齐白石画味道,以后还可能有创新、有发展,而画得像齐白石的画的,你就永远地“像”吧,你永远不会超过齐白石的。陆老师说,他小时候在七圩看到的除了江滩、芦苇,还是芦苇、江滩,所以落户苏州后,才对苏州小巷的移步换景、曲径通幽有那么大的兴趣,才对苏州人一碗汤面有十八种“交头”产生那么多的感慨。文学需要交叉审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陆老师还举过王蒙的例子,他说王蒙写《青春万岁》时,天是蓝的,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到了写《蝴蝶》《杂色》的时候,王蒙自己是一只飘飞了十几年的蝴蝶,经历了太多,见识了太多,“杂色”了!所以,文学创作是不能讲流派的,讲流派只能像书法、绘画上的临帖和临摹,对自己是重复,对他人是模仿,不会有大出息。文学的传承应该像溪流,在跳荡变化中不断迸出新的浪花。
写作本文时,我翻看了自己的工作笔记,陆文夫老师在我家讲这段话时,有叶至诚、山谷和《雨花》司机张成在场。这段话也从侧面诠释了陆文夫老师的另一个文学主张,上世纪80年代末,江苏作协曾编辑出版过一套作家作品研究丛书,陆老师一是主张尽可能回避“探求者”专题,二是不要提什么“江苏流派”“苏州流派”,现在看来,对这一问题他是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