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斯科夫与俄罗斯微型艺术博物馆

    在圣彼得堡市中心，聚集着剧院和博物馆的意大利街往涅瓦大街的拐角处，有一家极不起眼的博物馆——微型艺术博物馆。博物馆的几个展厅都很小，大概只有中学教室那么大。顾名思义，进入之后你会看到一批尺寸不大的展品——金属工艺品、人物摆件、模型等。不过，这些展品都是肉眼直观可见的，尚且不能凸显该博物馆的与众不同，主展厅内的数十件微型艺术品才是该馆的精髓。走进主展厅，你会看到不到一毫米的国际象棋、发梢上站着的套娃以及插在空心马毛里的玫瑰，还有镶嵌在针鼻儿之间的沙漠驼队等作品。沙漠驼队现今也已成为博物馆入口处门把手的设计样式。这些作品袖珍到需要透过高倍放大镜才能欣赏，它们的尺寸普遍不超过一毫米，最小的只有几十微米，甚至有的几十微米的物件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

    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有一件“经典”微型展品——跳蚤。肉眼看，这只跳蚤没什么特别。但透过专门的放大镜，我们可以发现跳蚤的每只爪子上都钉了马掌，旁边还放着几颗钉马掌用的小钉子，只有几微米大。乌克兰的基辅和捷克的布拉格也各有一家类似的博物馆，而且也有“跳蚤”这件展品。这并非巧合，因为“跳蚤”的创意都出自19世纪俄罗斯作家尼古拉·列斯科夫的小说《左撇子》。圣彼得堡微型艺术博物馆的别名“俄罗斯左撇子”也正是来源于这部作品。

    在列斯科夫笔下，左撇子是图拉省的一位巧匠。故事发生在俄国战胜拿破仑之后的1815年，俄法战争后有“欧洲盟主”之称的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游历欧洲各国，当他来到英格兰的时候，当地外交官送上一件精巧的宝贝——钢跳蚤。这只和真跳蚤一般大小而且还会跳舞的金属玩意儿代表着英格兰机械加工的最高水准。俄国大臣告诉亚历山大，不必惊叹英国的工艺，俄国工匠一样造得出来。于是他们在当时的钢铁之都图拉城找到了军械匠——斜眼左撇子。数日后，左撇子和两个同伴把钢跳蚤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了大臣。亚历山大在左撇子的提示下用显微镜惊奇地发现钢跳蚤的爪子上钉上了马掌，而且每个马掌上还刻有工匠的名字。美中不足的是，这只钢跳蚤无法跳舞了。

    这部作品问世之后，“左撇子”在俄罗斯就成了能工巧匠的代名词。微型艺术博物馆中有六十件微展品均出自俄罗斯科学院西伯利亚分院秋明科研中心的一位物理学家之手。为制作这种微型艺术品，他要用自制的圆凿在显微镜下完成，通常要耗费数月甚至数年。在他的鬼斧神工之下，一部部俄罗斯文艺作品在微观世界里获得了新生命。在这个追求快速处理和宏观数据的年代，小到极致的文学和艺术反倒越发显得精致和优雅。

    这六十件展品涉及了俄罗斯文学、文化和科技领域的诸多代表性作品。你可以在大米粒的纵切面上读到小说《左撇子》的片断，包含22行，共2027个字母，每个字母都很清晰。这些字母先是用极细的针雕刻而成，然后再涂抹上黑色颜料。有趣的是，仔细观察，在第一个字母旁边你还能找到一只“钢跳蚤”的金马掌。同样的方法也被用在制作头发丝横截面上的俄语字母表。一粒菜籽或葡萄核的切面上也是大有内容。在这个只有半毫米见方的空间里，可以有《青蛙王子》的童话形象，也容得下两个红酒杯、一瓶红酒和一串葡萄，也可以摆上一枚圣乔治勋章或者苏联时期的知名动画形象鳄鱼根纳和大耳猴切布拉什卡。一根发梢甚至可以撑起一颗人造卫星——这是根据1957年苏联成功发射的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卫星制作的模型，卫星直径只有25微米，天线直径更是小到2微米。在这些微型展品中，游客会意外地发现一只小狐狸贪婪地望着一粒大米，不用借助放大镜，小狐狸肉眼可见；然而，真正的微展品是狐狸旁边的米粒，上面刻着十三行诗，内容正是俄罗斯大寓言作家克雷洛夫著名的《狐狸与葡萄》。这只画龙点睛的小狐狸既映衬出文字的小巧，又呼应了故事的内容，比寓言里那只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多了几分灵秀和俏皮。

    博物馆的倡导者“国际工匠协会”并非国际行会，而是俄罗斯的非政府组织，旨在联合俄罗斯国内雕塑、设计、手工艺领域的能工巧匠。博物馆在命名时刻意将列斯科夫的小说名称“左撇子”改成了“俄罗斯左撇子”，这在一定意义上昭示着该博物馆弘扬俄罗斯工匠精神的宗旨。实际上，小说的后半段也无不透露出列斯科夫对俄国工匠精神的认知。

    给钢跳蚤钉上马掌的左撇子不仅给俄国争了光，也让英国人大为钦佩。后者邀请左撇子访问英国参观工厂，并用重金以及各种优渥条件诱惑左撇子留在英国，但左撇子在比较俄英两国的差异后，始终看到自己国家的好，一心要回到俄国。然而，因为在船上喝得酩酊大醉又没有证件，左撇子上岸后被俄国警察视为可疑分子，身上值钱的衣物被抢劫一空，本人也因长期颠簸染病未能及时医治而死。临终前，左撇子叮嘱医生转告沙皇，他发现英国人不用砖块保养枪炮，所以要下令让俄国士兵也不要用砖块擦枪膛了，否则打仗时会影响枪炮使用。

    然而左撇子的话最终没能传给沙皇，列斯科夫在小说结尾甚至提出，如果能够把他的话及时向沙皇奏明，俄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中不一定会战败。当然，这一切都是假设，而且是在小说中的虚构假设，但这里隐含的恰恰是列斯科夫对工匠精神的思考，即工匠精神是与祖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此外，作者笔下的俄国工匠精神还包含对本国信仰的虔诚以及对同胞的爱，最重要的是，对国家命运的体恤不一定体现在大事上，也可融入工作的点滴之中。在俄国历史上，图拉一直是工业和制造业重镇，成语“班门弄斧”在俄语中的对应翻译正是“不要带自己的茶炊去图拉”，因为图拉是茶炊之都。直到今天，军工也是图拉的重要产业，图拉在俄超足球联赛的队伍冠名就是“图拉兵工厂”。左撇子也并非图拉的普通匠人，而是军械匠。职业习惯让他在遇到枪炮保养这种日常工作中的细节问题时能够马上联想到国家事务，更加彰显出工匠精神的珍贵。

    列斯科夫在叙述中同样也表达了对俄国技术发展的担忧。左撇子的技艺和对国家的忠诚是无可厚非的，但并非无可挑剔。当时俄国工匠的致命缺点是算术不精。根据小说中的描述，左撇子没经过专业培训，技能学习靠的是“一部圣诗集和半部圆梦书”。列斯科夫毫不避讳俄国工匠不钻研算术，甚至连基本的四则运算也不懂的事实。因此，钢跳蚤在被打上掌钉之后，缺少了对力的精确计算，不会蹦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换言之，俄国工匠能够胜任精细的手工，但尚且造不出高精尖机械。

    通过这部作品，列斯科夫试图告诉俄罗斯读者一个道理，对本国信仰的虔诚和对国家、人民的爱是工匠精神不可或缺的因素。但要想精神落到实处，鼓励匠人钻研先进技术的制度保障更为重要。如今，“俄罗斯左撇子”博物馆艺术家的科研工作者身份弥补了小说人物“左撇子”的不足，精巧的艺术品源自先进的技术，不仅彰显了俄罗斯文学艺术的价值，更体现了其精神跨越历史的传承与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