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的预言

    他们所珍惜的，就是父母多陪伴他们一会，哪怕一杯咖啡的时间。

    在互联网上，“内卷”的概念已经辐射到了各个领域，卷到了孩子们身上，便有了最近流行网络的热词：鸡娃。顾名思义，“鸡娃”指的就是家长们给孩子们“打鸡血”。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虎妈”“狼爸”们，从小给孩子们安排各种学习和课外活动，不停让孩子们抓紧分分秒秒去拼搏。其用心都是为了让孩子更优秀，在进社会之前更适应社会，从而以后有更好的发展。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的投入，是为了孩子成为更好、更完美的小孩。

    但是，难道只有完美的孩子才值得被爱吗？难道爱他，就是要“鸡”他吗？教育紧迫之切，才能体现出父母的“爱之深”吗？

    其实，作家石黑一雄在他的新书《克拉拉与太阳》中，对这种愈演愈烈的教育现状可能带来的后果已经进行了反思和预言。小说背景设置在未来，彼时“鸡娃”已经发展成为另外一种更加直接、彻底的形式：“提升”，即让孩子接受基因改造。利用基因编辑技术，让孩子变得更好，从而获得进入名校的资格。

    而整个社会，已经默认了这种“提升”。被提升过的孩子们在家上课，教授课程的都是“认证资质超级过硬”的老师。没有接受提升的孩子则几乎没有出路，去往正规大学读书的机会都微乎其微——不到百分之二。在乔西家的聚会上，里克作为唯一一个没有接受过提升的孩子，遭受异样的眼光；接受过提升的乔西虽然竭力显得合群，但她的AF机器人克拉拉不是最新的B3型号，同样遭到了嘲笑——因为它不够完美。接受过提升的、完美的孩子，身边有一个最新型号的、完美的AF，这似乎成了未来社会家庭的标配。

    此外，我们可以从克拉拉的视角中逐步获取关于未来“虎妈”们的信息。当克拉拉尚在商店中时，商店里来的第一个孩子对AF雷克斯展现出了莫大的喜爱之情，而她的母亲却以“可他不适合我们。我们会替你找到一个完美伙伴的”为由阻止了孩子。乔西在宴会前夕哀求母亲：“老妈，哪怕我的成绩都这么好了，我也非得主持这场交流聚会不可吗？”母亲的回答是“你当然得主持了，宝贝。光是聪明还不够。你还得合群。”而里克的妈妈，为了让里克能够进入大学，不惜撇下脸皮恳求多年前甩掉的相好。

    但是，这种趋向完美的“提升”是有代价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健康，甚至生命。乔西曾经有一个姐姐，名叫萨尔，正是因为接受了基因编辑而病重去世。姐姐的死是技术上的失败，也是伦理与道德上的警告，尽管有前车之鉴，当乔西的父母就“乔西是否接受‘提升’”发生争执时，母亲还是毅然决然地拍了板：“我绝对不能让乔西过那样的日子。我只想给她最好的。我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于是，乔西也病了。从故事一开始，乔西就一直在生病，时轻时重，严重时她没办法出去散步、跑步、踩滑板、游泳，只能躺在床上。萨尔的死在别的母亲心中引起了怜悯，却并没有产生震动，她们只是感到抱歉，“哪怕是在目睹了这件事带给你的后果之后”，依然笃信应该抓住时机让孩子去接受提升。不然，就是作为母亲的失职，就是爱得不够。

    《克拉拉与太阳》中，家长想要孩子变得更好的愿望是如此强大，代价甚至是可以付出孩子的生命。更为可怖的是，这样的愿望是普遍的。而孩子，又是如何看待这一切的呢？他毕竟是已经能说话、有一定自主思维的人，他怎么去面对、承受来自家长施加的压力呢？

    小说中的乔西，在商店里准备领克拉拉回家时，说了这样的话：“也许那是因为我身体有时候不太好。我不知道。但家里或许是有一件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什么坏事。但事情有时候，唔，就是挺反常的。别误会，大部分时间里你是感觉不到的。可我想要跟你把话说清楚。因为你知道，当有人告诉你一切都会很完美，实际上却没说实话的时候，那种感觉很不好的。所以我现在就要告诉你。”

    所以其实从一开始，乔西就知道自己身上在发生着什么。孩子们有着敏锐的感受力，以及最重要的品质，诚实。他们的所思所感，首先想到的是真实地去表达，而不是像成人一样精心地去隐藏。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母亲，在商店里，她要求克拉拉模仿乔西走路的姿势。带克拉拉回家，表面是给乔西的礼物，其实是母亲给自己的“保险”——她要乔西的生命延续下去，无论以何种方式。

    乔西不喜欢母亲安排的那些提升课程，但她喜欢母亲。母亲总是很忙，每天她和母亲的共处时长就是母亲喝咖啡的时间。但如果她没能陪伴母亲喝那杯匆忙的咖啡，“她这一整天都有可能被孤独感所渗透”；瀑布之行前，母亲指责她身体虚弱还在强撑，让克拉拉去而不是她去，乔西仿佛做错了大事一样连连道歉，“很抱歉我这段时间一直都不舒服。我不知道为什么……”；乔西甚至为母亲的行为做辩护：“她在萨尔的事情上出了岔子，可在那之后她鼓起勇气，又一次在我身上走出了那一步。这需要勇气，对吧？”

    乔西，像很多今天的孩子一样，听话，乖巧，甚至做得不好还会责怪自己。但她其实很清醒，正如她在自己的绘画里表达的那样，她知道自己身处的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只有里克能和她真的并肩。即使如此，她依然那样喜欢母亲，那样爱母亲。克拉拉作为一个非人类的AF，也一直在思考人心是什么。在小说的后半部，克拉拉转述了乔西对母亲吐露的心声：“她非常感谢你能做她的母亲，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换一个母亲，一次也没有。关于提升，她也会做出和你完全一样的选择，你永远都会是她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母亲。”

    乔西不是不知道，正是母亲亲手把她置于如此的境地；她并非不能反抗，而是她不想。很多时候，不是孩子不会累。他们累、不舒服，只是他们为了不让父母失望而默默地承受下来。他们或许并不清楚，也并不真正在乎父母为他们铺设的未来有多么值得向往，他们所珍惜的，就是父母多陪伴他们一会，哪怕一杯咖啡的时间。因为在这个太大的世界里，他们的世界只有父母可以去信赖和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