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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5月19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59

    粗人劣酒的记忆

    高小康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5月19日   03 版)

        接到丁帆兄邀约,要我写点关于饮酒的事,真是受宠若惊。当然就饮酒的资历来说,敝人也算是在酒场上混迹几十年的老江湖了。从十几岁开始喝酒,红白黄不忌,从当年不知用何种化学品配制的五毛一斤无名劣酒,到偶尔领教的凡尔赛家的路易十三、拉菲乃至新晋网红53度飞天,一视同仁。酒桌上给这种喝酒者封的雅号叫“下水道”,意谓全无雅趣,喝酒纯属浪费,如同倾倒入下水道。如今因数“高”加身,上得酒桌也是尽量推托,已无当年豪气,惟留一点遥想羽扇纶巾的记忆了。

        不久前与饮酒相关的一大新闻是贵州推荐了一名研制茅台酒的工程师为院士,一时舆论哗然。一种白酒的研制能够成为高端科技成果,当然必有道理。这位提名院士究竟为白酒研制作出了什么贡献——是生化科技还是生理科学,抑或是符号意义研究都不得而知。但仔细研判一下可以想见,茅台酒的品质精微之分恐怕和一般饮酒感受没多大关系,其实那是凡尔赛江湖上的事。

        品酒的口味好坏,嗅觉天赋当然是首要条件。我近年来因为嗅觉丧失,已没有资格谈论这么高深的话题了。不过在以前嗅觉灵敏的时候还真不喜欢茅台,总觉得那种酱香有一股敌敌畏的味道,远不如浓香型合我的口味。如今没有嗅觉后反倒觉得茅台还不错,还可以喝。但对于我的酒场江湖人生体验来说,这种品法还真不是我感受到的滋味。

        我喝酒的资历要从半个世纪前算起。十六岁进工厂后跟着师傅们混。我所在的工厂不是什么大工业国企,而是由过去的手工业作坊公私合营再撮合为国营的小工厂。老工人中一半是过去的作坊师徒,一半是后来招工进厂的失学少年和家庭妇女;可以说是典型的城市底层市民社会。进工厂后在干活之外需要做的事就是大家一起抽烟喝酒,这算是厂里最基本的社交活动。抽烟是聚在一起由某一个人拿出烟来给大家散发的,不接烟就基本上等于自觉出局不和大家一块儿聊,因此成为青工的必修课。喝酒是更专门的社交场景,除了婚丧嫁娶过年过节的种种习俗仪式之外,大体上每周总会有一两次以某种理由在一起喝酒的活动。一般比较简单的喝酒就是在食堂里多加个菜一起喝几盅,一个青工如果不能喝酒基本上就算是个废人了。要是一位有家室且在工厂有家属宿舍的老工人邀聚,有人做饭,这顿酒就喝得更尽兴。这种酒局的结局通常都是有一两个人酩酊大醉或借酒发疯闹起来。因为在北方社会酒品事关人品,辞酒如怯阵,无论如何都不能倒这个架子,所以醉酒酗酒是无人见怪的正常现象。

        那时候喝的酒主要是从街边店打来的散酒,没有牌子。这种酒是用什么原料酿造的不清楚,有人说是用锯末(木材渣屑)加工的——多年后我才知道锯末可以用来生产甲醇(一种燃料)而不是乙醇(酒精)——喝下去反正就是从辣嗓子眼开始,一股灼热冲到胃里。或许喝的就是甲醇也未可知,有没有毒性亦无人在意,反正总有人会喝死。如果有认识的谁真喝死了,往往被人轻飘飘地评价一句“酒量不行”。

        这种底层社会的酒场上几乎必有的一个场景就是骂座。常常见到平时腼腆谨慎、见人必点头哈腰的谦谦君子几巡过后便性格大变判若两人,在酒桌上对平日自己唯唯诺诺小心逢迎的师傅乃至领导(当然不过是车间班组的小头目)突然詈语相向或刻薄讥刺。第一次见到这种骂座的场景曾经为骂座者担忧:等他清醒后如何面对那些被他骂过的师傅或领导呢?会不会遭到惩罚至少是歧视?如果依古例如灌夫骂座当劾不敬要灭族的。师哥笑我多虑,说“酒醒后就没事了”。事后发现果然如此:酒醒后就无人再提及骂座内容,只是评价此人酒德不好一笑了之。见久了逐渐明白,这应当算是身处压抑环境中的一种心理疏导方式。酒后失态,无论醉倒还是骂座,都被视为酒量不行而成为一次酒桌笑料而已。

        那个时代的酒桌上,比使酒骂座更热闹的场景就是划拳。是个男子上了酒桌必须学会划拳。小孩子和女人们知道的划拳游戏是拿着筷子互相击打一边喊“杠子、老虎、鸡”比输赢,男的当然不屑于玩这种娘娘腔游戏,而是划“大拳”——俩人伸掌各出一数,同时喊出两个数之和:“哥俩好啊,六六六啊,八匹马啊”,往往声震屋宇。这是一种讲究眼快心算准的智力游戏。我因为是左撇子,左手出掌令人目不暇给猝不及防,所以往往偷袭成功,一时雄霸酒场。但因为场面过于粗鄙喧闹,到了后来讲文明礼貌的时代,餐馆都贴上了“禁止划拳”的告示。我曾想这也是我们国人缺乏礼貌教养的一例吧,禁掉也应该。直到几十年之后我读了泰勒的《原始文化》,才知道划拳这种酒桌游戏在法国、意大利等南欧国家也很流行,而且规则和中国的“大拳”相似到令泰勒困惑的地步。泰勒相信这不是文化传播的结果,而是一种智力进化现象,是10以内加法速算的生活学习游戏。看来划拳应该算一种世界文化遗产吧,呵呵。其实还有比“大拳”更具民俗色彩的猜拳游戏,如连唱带比划表演的“螃蟹拳”——“螃蟹一,脚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儿……”或者干脆用民歌腔调唱“一呀只那个螃蟹八呀么八只脚,两只钳子身披着两张甲……”这个情境后来被成龙放进了他的好莱坞影片《龙旋风》中,或许可以说是个文化输出的范例了。

        从1978年离开工厂上大学,至今已近半个世纪。这半个世纪以来随着国家经济发展和个人生活条件的改善,许多人喝的酒档次越来越高,价格当然也越来越贵,酒的花样层出不穷更令人眼花缭乱。但真正留下印象的不是不同种类、等次酒品的酒味如何,而是喝酒的场景变迁——使酒骂座没有了,划拳行令没有了,还有一时曾作为酒桌狂欢节目的轮流讲“黄段子”也消失了。从工厂哥们的吆五喝六大吼大叫,到80年代青年学人豪气干云的激情,再到日渐老熟复杂的江湖。此间见识了南北方喝酒习俗和酒桌仪式的差异,也见识过官场、商界的酒场风气变化。渐渐地,人们在酒桌上变得越来越斯文,越来越充满了暧昧的谦卑和不明所以的隐喻,以及越来越繁复的就座排序仪式。我这个青工出身的老江湖终于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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