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滇道上》为艺术史大家李霖灿的经典艺术田野调查。全书记载了他们一行四人在20世纪30年代末从贵阳出发徒步前往昆明的经过,记录了若干滇西北的风土人情以及旅途中的观察所得。书中插图大多为李霖灿先生亲手所绘,非常珍贵。
大理清碧溪
清碧溪像一个梦,一个寒中带清凉的梦。
清碧溪以这里的“武器岩”作第一道山门,在岩的下方虽也有清流白石之胜,但自从来到苍山之后,通常的景色都不再有颜色了,苍山十八溪哪一个不是清白得可爱?
左边是峦崖壁立,往下看到几十丈的崖脚一直插入清澈碧绿的流水中,我们傍着左边的曲折小径进山,转过这个山脚,就可以看到中间一块奇石,像十八般武器负土而出,刀枪剑戟,都刃锋毕露,证实这一个武器岩的名字。
路随苍山山势向高处走,峦崖越来越奇峭,崖上的老松也更密茂了,这已是深山的情趣。从前在西湖广化寺曾听过慧空和尚的《空山遇故人》琴曲,在七弦琴的声响中我曾感觉到一幅深山寂寂、幽岩水响的图画展在我的面前,怪不得清碧溪这么面熟,它正是在古琴中我看到的那幅图画。
只有一些牧童樵夫才会到这么深的深山中来,外边的树林砍伐得差不多了,只有苍山的深处尚有很密的森林和丰美的草原,马匹也许是来驮木材的,在绿的世界中可以看到这里一匹,那里一匹。
山越来越深越来越高,水流的斜度也跟着增加,在空山中有了水的响声,我们溯水而上,在绿白蓝三颜色砌成的山谷中,你可以一路地听取这流水鸣琴的演奏。
西湖的九溪十八涧,有点像,把它放大一点,更多赋上些清幽的情味,那就可以希望和清碧溪有点近似了。和九溪十八涧相同的地方是路在水中曲曲折折地走,但西湖的水哪里能有这么清?在苍山才会有的各种奇花异草中,我们溯溪而上,每走一段路便会使你吃惊,这里的水又比前一段清了,这是可能的吗?我们不是早就以为水只能清到这个样子?前面还有不尽的曲折,实在使我们想象不出来再前进一段又会有怎样的一个境界,清碧溪的水的清似乎是没有极限的。
樵夫牧童也不见了,还可以听到山顶上伐木叮叮的响声在回响,我们完全在山重水复中行走,左边是圣应峰,对面是马龙峰,站在洱海边上看到很显然只是一个峰头,但一旦身入山中,才知道重重叠叠分不胜分,在马龙、圣应两峰似乎是用大斧劈开的空断处,现在在那面又升出一个像笔架的山峰,这也许就是通漾濞的后山了,在两山豁断处,白云在晴空中疾驰而过。
路渐渐狭起来,全山中只听到流水在响,白石越来越大,溯溪而上因此变为不可能了,我们便横跨过流水,升在山腰里走,有一条小路引我们到一个石洞的门口。
石洞有烟熏的痕迹,想来樵夫曾在这里停宿炊饭,这一条小径到这石洞口再往前就没有了。迎面是那条清溪,到这里水声更大,水也越发清了,坐在这里休息一下,你可以看到自己完全在峰峦包围中,峰峦的尖顶松树更密,由那里可以听到那民家人唱歌,曼长的歌声像一缕青烟似的横划过顶上的空间,传到对面的山峰上,由那里又来了相和的歌声。民家人的歌变化并不多,但远近联唱起来也颇有一种异样的情趣,在一片碧绿中你可以听见歌声,却找不出人是藏在哪里。
断崖迎面而起,各种奇花异草沿着溪长得格外茂盛,那告诉我们,我们溯溪而上,在百步之内将要有一个结果,不是在太高的花草中藏有一条瀑布,便是水由一个奇异的转折处转弯了,我换上了草鞋,在水中逆流而上。
由这里和水争道而上,不到百步,便有了“报酬”,这样的一个清潭被我发现了。
清碧溪中有三个水潭,大理人称之为“龙潭”,假如天久不雨,便来这里求雨。在我们爬过的两边崖石上,可以看到两篇大文章刻在石上,说些有求必应的事,据说大理有两个龙潭,清碧溪一个,另外一个在高高的中和峰顶的后面,叫洗马塘。大理人人知道这个名胜,却很少人到过,平常祷雨便是和我们取同一路线。
潭水发出一种淡淡的翠绿色,有一种宝石的光,也不知是出自潭底,还是浮自水面,像是整个一块大的绿色水晶;似乎是一尾红色的金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后来翻到崖边停住了才看出是一片红叶。本地人传说,龙潭里不会有叶子的,因为有一种山鸟在看守着,看见树叶落在潭里便衔着飞去。这原是一种传说,哪里会知道有时一片美丽的红叶会使这样碧绿的潭水格外有光彩呢!
一条小瀑布在石隙中喷沫扬鬃而下,其上面还要有个来源,便拿出猿猴的本领沿着斜坡攀藤附葛而上,啊,这里才是真的龙潭!
就在两个山峰的豁断处,一块几丈长的白石板嵌在中间,很显然那是个瀑布的痕迹,龙潭便以一满月的形状平铺在石壁下。不能说是清,因为一路走上来在下面那个潭中水已清到一个极限,在这里就必须在清之外又有一个新的名词才够用。初和这潭水见面的朋友,哪一个不为那闪烁的光来征服,哪里还是水,简直就是一片耀得人睁不开眼睛的五彩云霞。不过只有五六丈直径的一个圆池,浅浅的一层水,周围是嫩黄色的卵石,再往中间一点变成浅红色,随后又是纯白色。潭的中央是一种说不出的是蓝是绿的宝石光泽。对着这一面宝镜把自己都忘记了,像被放在琉璃玛瑙的世界中,四面八方都是目迷五色的感觉。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到这里来便一点颜色都没有了,一切人事上的牵连到这里便都雪融冰消,对着这一潭水,可以照见你的灵魂,看过这一潭水,便等于使我们尘俗的心在一个冰清玉洁的梦境世界中旅行一次。人谁不偏袒自己的故乡,我的故乡,百泉的水算清到绝顶了,但和这清碧潭相比之下,然而也不能不承认,清碧潭确是较高一筹,百泉的水是清,但此地在清之外又加上光彩的闪烁的“丽”。
在物我两忘中和潭水对视了有一个钟头,水面上有无穷的光彩,一圈圈的漪纹。除此之外,在水面上你看不到一点点其他的东西,我以为不是叶子落在水面有山鸟衔去,实在是树叶也不愿意往这么一个潭里落。倒是有一只鸟从北边的悬崖下飞了出来,全身发着灰紫色的光,身子下面是蓝宝石色,也只有这种鸟才配住在碧玉之潭的旁边。下面潭边就时常有一种白头黑身红尾巴的山雀,飞降下来的时候总是把尾巴摆了又摆,摇了又摇,这是下潭的鸟,再往外面就只有那些叫得像刮铁般的野鸡,那就是普通山中的俗鸟了。
坐在潭边,连心都是冰凉的,唯一的朋友就是太阳,不时由云中来看看我。有太阳的时候不但身上有说不出的舒服,水底更有无穷的变化。我发现一个问题,这一潭水是这么清浅,那怎能供给下面那条瀑布不断地流,迎面石壁虽是大瀑布的痕迹,但现在却早已不再流水,这一潭水怎能流之不竭?
在北边悬崖的里边也可能有曲折的水道,也许水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在攀登北边石壁失败后,我想涉水到北崖下一探。第一次失败了,因为看着不过一尺深的水,竟然是要探到膝盖以上。我脱去长裤,拿手杖再去尝试,仍然是把水的深度估计得太低,在北崖边的水又深在腰部之上。唯一的方法是游泳过去,但无奈实在抵挡不了这潭水的冷,冷得两条腿像触到了冰,一分钟也不愿意在水中停留,只好走出来坐在石头上晒太阳。
意外的一片白色的杜鹃花,飘落在潭中。鸟倒没飞来衔去,但落的地方正好在北崖的这一边,很可以看一看水的流向,借此证明由北洞来水是否可能。果然,杜鹃花平平地移动,绕着西崖流过来了,是这么的慢,像是怕惊醒了碧潭的梦,在南崖也一转便随着小瀑布奔流而下,水面又恢复了清净。
一只大的蝴蝶经过潭面向北崖飞去,似乎是北崖下有气流阻止它,结果奋斗了几次,蝴蝶自认失败,飞过流水的石壁向深山中而去,这气流也许与水流有关系。我在想哪一天带上个大木盆划进去看一个究竟。
我不能不回去了,溪水把我送了出来。我一边想,世界上的事物可分两种,通常的都是理想或幻想比事实本身更美丽些,但也有一种是非看到实物不能激起你的幻想。风景也是这样,通常的一种是幻想比真实的风景美丽,另一种太过于神妙的风景则相反,风景比你幻想的还美丽,你必须看过实在的风景后才能激发你的幻想,无疑地清碧溪和清碧潭的景色是属于后面的一种。
已经在归去的半途中,我忍不住对清碧潭的眷恋,再转过身来坐在草地上看,那块刻着“禹穴”大字的石崖还可隐约看到,那座像笔架的山峰上在晚山峰碧中有几条白线。啊!那是雪,我明白了,只有雪的白,才会有这潭水的清。
1939年5月24日,大理上末村
么些象形文字
丽江是么些族的大本营,国语在丽江街上虽可以通用,但他们讲得顶多的还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在离开街上稍远的地方,国语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丽江位在横断山脉的入口处,所以它是好几种民族货物集散的地方,在丽江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也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语言,在丽江要找一个会讲三四种语言的人很容易。在丽江主要的商业是对西藏的交易,所有的各种民族,也都是藏缅系统,么些族也是其中的一支,他们大多是沿横断山脉南下,么些族就沿着金沙江来到了丽江。
么些族现在还保藏着一个极可珍贵的宝贝,就是他们的象形文字。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完备的象形文字的一种,因为单单用这种文字写成的经典就有千本以上。最有趣的是这些经典不是说些玄之又玄的哲理,而多是讲些清晰可解娓娓动听的故事。
像白居易诗作的那种老妪都能解的难得境界,在么些象形文字的经典中并不算怎么一回事。经典本身是有诗的节奏,因为这是歌颂的,在把这些经典来歌颂的时候,虽然是在一种隆重的祭神典礼中,但因为故事十分动听,往往有极多的听众。他们的经典中有一本在说一个极哀怨的故事,每当夜间歌颂这个有名的经典时,所有的青年,尤其是女孩子都远远近近地跑来静静地听,这篇哀怨故事的女主角是以自杀结束的,听的人没有一个不默默地为她流泪。别的不算,只从文字的价值上来看,这种象形文字亦是个无价之宝。
在说到这种象形文字,我们不能不知道以这些文学为专业的“东巴”。所谓东巴就是一种巫师,专以跳神驱鬼为事,在么些话中“东巴”有先生一类尊称的意思。么些人和西藏人一样怕鬼,有病不大喜欢吃药而多半去请东巴来驱鬼。用象形文字写成的这经典,现在是只有东巴才能认识。在这些东巴来驱鬼或者祭神的时候,我们便有机会听到他们的歌颂。
因为不懂丽江话的关系,我们还没有直接用耳朵听的幸福,但只用眼睛来看已是一种难得的珍贵享受。沿着金沙江和丽江各处,我曾专意来看这些珍贵的经典,在一堆堆这样的贝叶形式的书本中,我似乎又回到文字的原始世界中。除了一些太过抽象的字不能不用谐音或会意外,所有的字都是一幅简单的图画,谁看到这些象形文字中的动物能不吃惊?每一种都画得那么像,又只是那么简单的几笔。还有一些难得的老版中,带有极富丽的色彩,因为接近西藏,多用石青石绿一类矿物质颜料,所以虽然相隔一两百年,打开经典来仍保有当日的金碧辉煌,使我们想到欧洲中世纪那些僧侣的精美手抄本经典。
据他们的经典上说,他们是由西藏的冈底斯山下发源的,后来迁到中甸县的“北地”一带,现在要成为一个东巴仍是非到北地去“受洗”不可,所以这种象形文字在北地一带很通行。我过北地的时候,墙壁上贴有中甸县政府的布告,一边是汉文,一边是这种画小鸡小狗的象形文字,满纸的小鸡小狗和严肃的县政府的印信成一个极有趣的对比。
无疑地,在这种象形文字中有许多宝藏,我试译了两篇后,又看着它有那么多的本数,更使我相信这是一件大有可为的工作,虽然这件事也让外国人占了先,但以外国人观点来做中国的工作是很有问题的。对于么些象形文字这个宝藏,我们很可以大胆地来发掘它。同时,现在的东巴能精通他们经典的正在逐渐减少,许多经典已不能解释了,能写的更觉得寥若晨星,这亟待一个即刻的整理,不然会有无从整理的危险可能。1939年8月
(本文摘自《黔滇道上》,李霖灿/著,【加】李在中/编,北京出版社2021年3月第一版,定价:9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