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春天,22岁的晏绍祥结束内蒙古大学“世界古代史”专业的研究生复试,中途在北京转车回安徽时,因为候车无聊,他转悠到火车站附近的王府井新华书店,意外地发现希罗多德的《历史》、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阿庇安的《罗马史》,向来喜欢买书的他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而在与商务印书馆的初次“相逢”之前,他从未听说过这家国内老字号出版机构的名字。后来,他买的那些书都被收入大名鼎鼎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再后来,他从华中师大调到首都师大工作,成为汉译名著专家论证委员会委员,再后来,他成为了汉译名著的一名译者。
第一次参加汉译名著专家论证会的时候,晏绍祥向商务推荐了一些书目,其中就包括后来被收入汉译系列的《罗马共和国政制》。“当时主要考虑是国内做罗马史的人少。另外,西方从19世纪中后期蒙森的三大本《罗马公法》出版以后,这种系统讨论罗马政治制度的书就不多,而林托特这本《罗马共和国政制》比较系统,篇幅不是很大,而且简明扼要。”其时的晏绍祥对罗马了解也不多,平时教学中,他会带领学生一起阅读这本书的英文版,后来接受这本书的翻译任务,一则是因为自己有学习的需求,再就是当时国内从事罗马史研究的人很少,关于罗马政治的讨论,很多还停留在苏联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水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觉得“这本书译出来可能会有点意义”。
翻译过程中,因为涉及罗马一些具体的制度,其中一些名词的翻译颇费周折和思量。比如“praetor”这个词,到底该怎么译?当时国内有好几种译法。这个词本义是先锋官,就是打头阵的人,有的译者把它译成司法官,有的译成大法官、裁判官、行政长官,五花八门。“但实际上这个官职是帮助执政官管司法的。如果从职能上来讲,翻译成大法官是对的。”当时中国学界最流行的王以铸译的苏联学者科瓦略夫《古代罗马史》(三联书店,1957年出版)中,王以铸就是将这个词译成“大法官”。“从职能来讲他是对的,但后面就不合适了。”晏绍祥说,因为这个官职一直增加,到公元前227年增加到四个,公元前198年六个,大概到公元83年增设到八个,这样它的职能就很复杂了:有的管罗马公民之间的司法事务;有的管罗马公民和非公民之间的司法事务;甚至于有人去做了行省总督,这些人既有司法权,又有统兵权。“罗马的制度是什么?有时候需要的将领多了,就把前面的两个司法官合二为一,腾出一个人专门去统兵,你说这么个词儿翻译成什么合适?”在《罗马共和国政制》中,晏绍祥创造了一个译名:副执政官。因为他的官位比执政官要低一点,随从只有执政官的一半;他见到执政官的时候,需要起立,但是他管的职能很多,如果单纯地翻译成大法官或者行政长官,都不太恰当。
在晏绍祥之后,这个词的译法仍然是五花八门,没有定论,但相对来说,有些职位慢慢地,比如说执政官,学界基本上都认可了。和希腊城邦一样,罗马的官职都是一年一任。但到公元前三四世纪以后,战争频发,之前的三四十个官员不够用了,但罗马的做法不是增加官职,而是将前面官员的任期延长,但是延长以后,他和常规的官员又不一样。这个官职是在拉丁文的名字前面加上“Pro”,即“Pro-consul”。严格地说,这个词应该译成前执政官,但他们又有执政官的权力。王以铸先生当时把它译成“代执政官”或“同执政官”。但是世界古代史权威廖学盛先生不同意这个译法,理由是罗马无所谓代理之说。对于这个词,晏绍祥后来琢磨了一个词叫“续任执政官”:虽然期限延长,但是他的权力会受到限制,随时可能被替换。
“这种涉及早期历史的词,因为理解不同,出现很多译名,确实非常麻烦,有的时候你就得琢磨怎么翻译比较合适。罗马史涉及的很多内容,我们不了解,很多东西需要去查,不过我们现在查资料比寿纪瑜先生那会要方便,毕竟有网络,搜索很方便,可以了解西方学者关于这些问题的讨论,你大概可以确定一个和中文比较对应的译法。”
而在几乎同一时期着手翻译的《古代世界的政治》中,晏绍祥遇到的是另外一个难题。该书作者芬利被认为是20世纪后期西方最杰出的古史学家,他一个很大的贡献,是将社会科学的方法引入古代史中,在《古代世界的政治》中,他不是按照时间顺序,而是按照不同专题来进行阐释,如阶级和国家、领袖和追随者,等等。“芬利实际上对历史叙述很少,他更多的是分析,语言特别简练,很多话说得并不是特别明确。你得去琢磨,但显然我不如黄洋琢磨得深。我翻译完之后,是黄洋帮我改的,他改得非常细致。”
《古代世界的政治》共六章,晏绍祥和复旦大学的黄洋教授合作,两人各译三章。“实际上这件事是黄洋张罗的,他要不牵头我也没把握。因为这种书真的不好译。”芬利的叙述后面有很多的潜台词,特别是他采用的是希腊城邦和罗马共和国对照的写法,即便一句话,它后面其实隐含着大量的事实。翻译时,译者必须具备相关的知识背景,才能跟得上作者的思路和节奏。晏绍祥由此感叹:翻译最理想的状态,是译者在这个领域的学问,比作者还要大,至少你不能比他差,否则你很难传达他的意思。但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达不到这种水平。
晏绍祥说自己对于翻译谈不上什么体会,只是觉得“越翻译到后来,胆儿越小”。“翻译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我们的学问远远赶不上人家原作者,加上语言又不是母语,就很容易出错。有人说,译书和写书还不一样,写书我写到哪写不下去了,可以绕过去。翻译你是没法绕的,你必须硬着头皮往前冲,但那时你就有可能出错。只是这种时候实际上往往出错的概率还没那么大,因为你知道你不会,就会特别小心。你实在到处查不到,还可以去问别人。最容易出错的是那种看起来不经意的,好像很简单,但实际上你可能就搞错了。这种错误主要的原因是自以为是,所以翻译的时候最怕的是自以为是。还有一个是人的注意力不可能总是那么集中,有时候你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咋回事了。”
每次商务重印《罗马共和国政制》时,他都会把书稿从头到尾再细看一遍,而且每一次都能发现错误。至今为止,晏绍祥总共译了10本书。一则因为自己的专业阅读需要,另外,他译书的范围不出希腊罗马史这个圈子,理由是“连自己圈子里的书都译不好,你出这圈那还不纯粹出洋相?!”
从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的读者到译者,这其间身份的转换,也多少映射了一代学人学术生涯的轨迹。“不光是我,很多做西学的人,可能都是和商务的译本一块成长起来的,因为你在八九十年代很少有其他的书可看。”因为早年读过这些译著,后来又慢慢地有机会读外文书,然后慢慢地在学术界成长起来,再回过头来做这种学术名著的译介工作。在晏绍祥看来,对有些学科来说,这些译著非常必要。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相比较而言,在某些特定领域和特定的时期,翻译一本书比自己写一本书,对学界的贡献更大。“我如果自己写一本《罗马共和国政制》,勉勉强强也能凑得出来,但是肯定不如林托特写得好。现在虽然说好像文化上有很大的进步,但在很多领域,我们的实际水平仍然是在人家后面。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种译本的贡献,有时真比我们自己造一本书贡献更大。”
晏绍祥说,中国如果没有翻译西学,肯定达不到现在这样的水平。所以有的时候,他对翻译的态度,相对比较宽容。“它确实有很多错误,也有很多译本是属于粗制滥造,粗制滥造我们当然坚决要反对,而且自己坚决不去干,但即便是粗制滥造的,起码让中国人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本书存在。你看了译本实在是恶心得要命,完全看不懂,你就会去看原书。这也是它的一个客观贡献,对不对?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翻译工作不但应该做,还应该比原来做得更多更好。”
(本报记者陈菁霞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