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与生活有无区别?这似乎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问题的关键往往在于意识与真诚,最为浑浑噩噩的存在者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生活中的各种遭遇是真真切切的,最为机巧的作家也无法在写作中避免生活加诸自身的经验。我们所要探究的是,如果作者把笔下的人物视为他者,那么作者会怎样与这样的他者展开一种关系?我们在这里剖析克拉丽丝的小说《星辰时刻》,旨在澄清“自我-他者”这种真实的伦理遭遇不在于死亡,恰恰相反,死是为了抵达生,唯有蓬勃的生命力才能揭示真实的伦理。
克拉丽丝出生在乌克兰村落,作为犹太人的后裔,随父母来到巴西,最终成长为葡萄牙语作者。她的一生是不断遭遇他者的一生。对于克拉丽丝的阐述在有些时候总是被引到关于“无”的角度。一个很经典的叙事是,在克拉丽丝创作《星辰时刻》期间,作家若泽·卡斯特略曾在街上遇到她,彼时她正盯着商店的橱窗。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橱窗里“空无一物”,只有没穿衣服的人体模型,她却看得饶有兴致。卡斯特略惊愕地总结:“克拉丽丝有一种对空无的激情。”这个故事被科尔姆·托宾转述在对克拉丽丝的评论里,而评论的标题就是“对空无的激情”(科尔姆·托宾:“对空无的激情”,张芸译,参见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星辰时刻》,闵雪飞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9月,第1-6页)。
这种评价难道不是极其勉强吗?橱窗里毕竟有人体模型,不着衣饰不意味着就是空无。克拉丽丝或许盯着的是空旷的橱窗,又或许人体模型本身,又或者是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我们虽然无从得知,却能够体会到她仍旧对某种存在极为痴迷,那种存在无关于鲜亮橱窗中展示的有标价的、正在出售的商品,而是与我们通常注视橱窗所要探寻的不一样的存在,某种别样的存在。克拉丽丝孜孜不倦所探寻的,就如同她在《星辰时刻》开篇所表明的:“我需要他人才支撑得下去。”(同上,第1页)自我不能忍受仅仅作为自己,我们也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克拉丽丝的天鹅之歌。
《星辰时刻》的作者献辞就已经表明了克拉丽丝追寻他者的决心。关于作者的身份,没有我们通常所想象得那么直白:
作者致辞
(实际上是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话)(同上,第1页)
克拉丽丝是《星辰时刻》的作者,勿庸赘言。为什么克拉丽丝偏偏要做此强调?埃莲娜·西苏认为这是作者的变形,克拉丽丝在书中以男作者的身份出场编织故事,这个男人“如此的阳刚,以至变成非常的阴柔,他是最优雅的阳性性别的男人。”(埃莱娜·西苏[HélèneCixous]:“《星辰时刻》:如何渴求富有与贫穷”,闵雪飞译)同时,作者是个普遍性的称呼,而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是个具有独一性的名字。克拉丽丝的名字以专有名字的形式“开启了位于文本中间的一系列专有名字。”(Hélène Cixous,ibid.)西苏对此又有一段特别的评论:“一般来说,专有名词是专指的。但此处,第一个名字被悬置,其他的名字也立即变成了——我不想说改观成——骨头。被专门命名的人命中注定死亡。”(HélèneCixous,ibid.)
西苏想要表示的是克拉丽丝所作出的变化不在于外在形象,而是形式或者说样式上的。在这里变化有两重,一方面克拉丽丝本人变形为小说中讲述故事的男作者罗德里格(Rodrigo),而罗德里格又将进一步变形为故事的女主角玛卡贝娅(Macabéa):从一个专名拥有者到另一个专名拥有者的变形,从一个存在者的形式变为另一个。另一方面,一切具有专名的存在者都将在死亡面前变形为骨头,无疑,这是任何专名拥有者在死亡面前的共同结局,也就是存在者自身形式的消散,骨头是剩余的质料。如果我们仔细分析献辞就会发现,克拉丽丝带我们走得更远:
“好吧,我把这个东西献给古老的舒曼和美好的克拉拉,啊!他们今天已化身为骨。我把它献给红色,这红色如此之红,就像我的血,盛年的人类之血,因此,我把它献给我的血……我把它献给贝多芬的风暴。献给巴赫中性色彩的律动。献给肖邦,他酥软了我的骨。献给斯特拉文斯基,他让我惊惧,我与他一起在火中飞舞。献给《死与净化》,理查·施特劳斯是想以此为我显现一条命途?”(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星辰时刻》,闵雪飞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9月,第1页)
克拉丽丝在作者献辞中颇具孩子气地点到了很多作曲家。“贝多芬的风暴”与“巴赫中性色彩的律动”彰显了个体生命的活力,而“酥软了我的骨”的肖邦则动摇了剩余质料的坚固,因为骨头是个体形式的最后剩余。斯特拉文斯基使她“惊惧”,“我与他一起在火中飞舞”,这已经是死亡的前奏。火的意向带来净化的主题,克拉丽丝顺势致谢了理查·施特劳斯,她自问“想以此为我显现一条命途?”
如果我们认为《星辰时刻》的主题之一关乎存在者的命运,那么我们有必要考究这为她做出预言的交响诗。瓦格纳曾经选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两段称之为《情死与净化》,显然《死与净化》(TodundVerklärung[1891]Op.24)的创作受到了瓦格纳的影响。理查·施特劳斯自己为这部作品写过一些解说,描绘一位追求崇高理想的人历经病痛折磨于弥留之际回顾童年的美好,而死亡的脚步渐渐逼近,将他摇撼惊醒,迫使他与死神战斗,然而并没有任何一方胜出。接着,病人再度陷入谵妄,长笛奏响金色的童年,双簧管、单簧管、英国管表达玫瑰色的爱情,圆号和弦乐指向奋斗与激情。更有三次出现的理想主题,每一次出现都更为辉煌伟美,施特劳斯将这段音乐描述为:“尽管病痛在继续,但生命之旅的目标在脑海里呈现,那是他在艺术中努力认识并加以体现而未能使之尽善尽美的观念和理想,因为世间没有人能使之尽善尽美。”死亡的丧钟击碎他的骨架,他在此世求而不得的理想:拯救与净化从天而降,托起他挣脱肉体束缚的不朽灵魂,在炫目的光芒中飞升,奔赴无限与完美。
克拉丽丝所揭示的命运交响诗所饱含的浓郁宗教气息,让我们对献辞有了别样理解的可能。或许我们能以此推进西苏的评论:“读者会诧异于这个奇异的、异乎传统的献辞……某种意义上,是用‘这个东西’改变与代替了‘我自己’。这本书已经是一样东西,它再也不是一本书……什么被献出?被谁献出?又献给了谁?”(埃莱娜·西苏[HélèneCixous]:“《星辰时刻》:如何渴求富有与贫穷”,闵雪飞译)
致谢中引起我们注意的更是紧接着“化身为骨”之后出场的红色与鲜血。犹太-基督教旧约圣经《利未记》记载了血的意涵:“因为活物的生命是在血中。我把这血赐给你们,可以在坛上为你们的生命赎罪,因血里有生命,所以能赎罪。”(利未记17:11)。这确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献辞,它毋宁是一种意在救赎与净化的献祭。克拉丽丝用“这个东西”,这个故事,这本书,代替自己,献给象征生命的鲜血,不止是她自己的血,也是每一个具有专名之人的血,更是生命本身。血的意象不仅仅指向生命与活力,也指向救赎与净化。所以也献给她次第数出的所有音乐家,尽管致谢的指向震荡在不同的音乐之间,但离不开存在者这一总体的命运。这一命运在于人终有一死,却是朝向永生。是音乐使得她确知自己的生命,也是音乐拆解了她的存在,进而使得她能够预见命运所许诺的救赎与净化。
恰恰就在获得关于净化之启示的瞬间,“我(I)准备爆炸成:我(me)。这个我(me)是你们,因为我不能忍受只成为自己,我需要他人才支撑得下去。”(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星辰时刻》,闵雪飞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9月,第1页)主语的“我”(I)要爆炸为宾语的“我”(me),这个“我”(me)虽然是宾语,但在这里指的是“我”(I)爆裂之后变成的所有他人——“你们”——也就是作为主语平等存在的一切存在者。克拉丽丝真正要实现的变形并不是西苏所察觉到的“化身为骨”,而是鲜红的人类之血。骨头象征着死亡与寂静,就像美丽的旋律不会随着音乐家的死亡而停止,而是因为后世的无数演绎一次又一次地复活,正如唯有喷涌的血液才真正爆炸成所有存在者,他们以人的身份平等存在着,又同时是生命的迸发本身。
对于有限的存在者来说,变形为他者,认识到生命的精微本质,就是对囿于有限时空之中的自身的净化。犹如玛卡贝娅死前由于剧烈痉挛之后吐出了一点血,那不只是一点血,那是“辉煌的物事,一千个角的星星。”(同上,第80页)人不可以通过死亡而变成他者。存在者的死亡只有同一个归途,就是归于骨头。骨头之中指认不出任何人的名,在这里没有自我也没有他者。人只有通过打破自己生的界限,发掘自己真实的活力,才能变形为他人——这就是红色血液的力量所在。自我变形为他者的瞬间,就是克拉丽丝启示给我们的星辰时刻。
除却作者献辞,克拉丽丝的名字只在小标题中出现过一次。就像单数的“我”要爆炸成复数的“你们”那样,《星辰时刻》作为全书的标题爆炸成金字塔般的一连串标题,西苏认为这些小标题对于文本有同样的指引作用,这种相似性彰显了“某种等级制度的解体”(埃莱娜·西苏[HélèneCixous]:“《星辰时刻》:如何渴求富有与贫穷”,闵雪飞译)。我们赞同这样的理解,因为全书只有在这里,克拉丽丝、罗德里格和玛卡贝娅同时作为主语出场。一切标题的主语处在同样的地位,对于具体的某个标题,我们甚至不能分辨究竟谁才是相应的主语。同样地作为专名拥有者,克拉丽丝、罗德里格和玛卡贝娅,正因为这种平等的处境,才有了变形的可能。星辰时刻是一个关于平等的预言。
澄清《星辰时刻》的旨趣之后,我们先要澄清的是以下两点:克拉丽丝如何变形为罗德里格而成为这个故事的作者;罗德里格又如何变形为玛卡贝娅而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我们可以非常明确地观察到,在“克拉丽丝—罗德里格—玛卡贝娅”这个序列之中,性别的顺序以“女—男—女”的形式出现的。西苏用“阴性写作”这样的词来描述克拉丽丝的写作,那我们如何理解克拉丽丝要寻找一个男性作家的身份来叙述玛卡贝娅的故事?如果我们坚持要用“阴性写作”这个词来概括克拉丽丝,那么这个词应该以一种去形式化(deformalize)的方式来得以理解。
在这里“阴性”就不应该对应于形式化的性别概念。男性与女性,阳性与阴性,代表的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所指,而是象征了截然相反的在遭遇他者的时候展现出的态度。前者是积极主动、富有阳刚、热衷权能的,后者则是阴柔被动、拒绝形式化、也无心权能的。前者是希望以理解与同情为借口,把一切遭遇的对象都拉到知识的光照之下看个明明白白,从而便于掌控。后者则是逃逸出知识光照的一股力量,永远拒绝权力,永远拒绝被理解,永远躲藏在神秘之中,唯有通过爱才能靠近她。阴性写作也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当作者写下一个故事,并不能通过设身处地、不分彼此地去想象并且记录主人公的遭遇,而要怀着对人物的真诚的爱、隔着一段距离来创作,这意味着作者与被创作的人物之间有一条不可跨越的深渊。只有这样写出的故事,才不是作者自己的叙事,而是真正的他人的故事。
在《星辰时刻》这篇中,这一原则体现得极其明确。罗德里格不是代为替克拉丽丝发声的作者,而玛卡贝娅却是罗德里格化身为女性的角色。从克拉丽丝到罗德里格的一跃是阴性的书写,而从罗德里格到玛卡贝娅却是阳性的。甚至罗德里格对写作的揣度也是阳性的:“我写出的这些东西,别的作家一样会写。别的作家,是的,但一定得是个男人,因为女作家会泪眼滂沱。”(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星辰时刻》,闵雪飞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9月,第7-8页)罗德里格猜测只有身为男性才能承受住对玛卡贝娅这个人物的同情共感,她的苦难遭遇过于深重以至于同性别的作家如果设身处地去体察则会泪如雨下。更进一步,罗德里格不仅仅代表了男性的作家,也代表了男性的读者——总是企图把他者纳入自身的理解与权力之中——如果克拉丽丝以作者的身份写玛卡贝娅的故事,则会被他们理解为克拉丽丝的自传。无论是为了避免被误读,还是为了有助于展开对于他者的叙事,克拉丽丝需要变形为罗德里格。
从克拉丽丝到罗德里格的变形是极具主体意识的,克拉丽丝意识到一种附着于玛卡贝娅的危险,就在察觉到她将吞噬玛卡贝娅(或者耽溺于玛卡贝娅这个角色)的一瞬间,她变形为罗德里格。《星辰时刻》的开篇以讨论“开始”为起点,宇宙不曾有开始,但一旦有了“是的”,生命就立刻诞生。我们需要确认的是,故事的开始之时,讲故事的“我”究竟是谁?开篇申言“藉由很多努力,我才拥有了简单”(同上,第5页)的人究竟是谁?第一个诞生的人是谁?
很显然,“拥有简单”是克拉丽丝的陈述,直到“就像我书写的同时被阅读”(同上,第5页)都是她的自述——第一次出现个体身份的分裂就是作者与读者的区分。我们需要观察的是为什么在这一刻克拉丽丝瞬间分裂成了两个,因为她就在上一段第一次触及了对于玛卡贝娅这个人物细节的描述“徒徙于山间的东北部女人”(同上,第5页)。克拉丽丝的少女时代确实有在巴西东北部生活的经历,但是玛卡贝娅的经历却不是她的自传。如果克拉丽丝想要给出一个自传式的小说,她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她可以直接泪如雨下地写作。但是她不想,所以她变形为罗德里格,一个孩提时代在东北部长大的男人来讲述他所“不曾这样活过”(同上,第6页)的故事。这时写作的是罗德里格,而克拉丽丝退回到读者的位置。就在此时,“我的心清空了所有欲望,缩紧为最后或最初的跳动。”(同上,第5页)因为欲望不可以被清空,欲望总在不断自我生产,对于他者的欲望是欲望的欲望,藉由对于他者的欲望,自我变形为不同于自我的崭新的存在者——也就是他人。就在这一瞬间,需求被清空,自我最后的心脏的跳动与他人心脏的最初的跳动同时收敛在一起,输送象征生命活力的血液的心脏在这里表征了变形的真实。
罗德里格到玛卡贝娅的变形在一开始完全不是自我到他人这个意义上的变形,而是自身变成了另一种自身。与克拉丽丝时刻要爆炸为他人的欲求不同,罗德里格总是流连于自我之中。且看他的自我陈述:“是的,我的力量存在于孤独之中。我既不怕暴雨倾盆,也不怕狂风肆虐,因为我也是夜晚的黑。”(同上,第12页)这完全是沉溺于自身的主体的状态,就是处于匿名的存在的黑夜之中。个体的存在者和作为总体的存在在这个时刻是一致的,无边的黑夜之中辨识不出自身的自我以为自己本身就是这黑夜本身。罗德里格挣脱存在无边的黑暗的可能是他正在写玛卡贝娅的故事,他将以完全阳性的态度体验玛卡贝娅对于这个世界的阴性的姿态,就在这个写作过程中他也将克服自己的孤独。
在一开始的时候罗德里格的叙述充满了某种自怜,而他也从这个角度来写玛卡贝娅的故事。他想要通过让自己处于匮乏的状态去体会玛卡贝娅的处境,把自己的能力灌注到她的角色之中,让她像自己一样鲜活——设身处地去揣度他人。“我仿佛知道这个东北部女孩的一切细枝末节,因为我与她共存。由于我揣度她太过,她竟然粘在我的皮肤上,就像黏糊糊的蔗汁与黑黢黢的淤泥。”(同上,第15页)在这种关系里,自我与他人处于同样的位置,正因为如此同情共感才有可能。在这里,罗德里格通过让自己身心俱疲的方式来达到与玛卡贝娅的“平等”,而这种平等其实毋宁是同一,他化身为玛卡贝娅。
“故事的推进会把我变身为他人,也会把我具体化为客体,这就是结局。”(同上,第14页)就像我们已经反复讨论过的,普遍存在的黑夜之中没有任何具有独特性的个体,任何存在者都是普遍的。在这个意义上,“我”总是普遍的。自我如何变得具体?只有不同于总体的“他者”才是具体的。如何变形为某种不同于自我的存在者?只有变形为不同于整个总体的他者。关键在于如果不对玛卡贝娅的故事进行写作,罗德里格本人不会有这样的愿望。这愿望是在他不断琢磨揣度玛卡贝娅的时候出现的。就在罗德里格感受到玛卡贝娅的贫乏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他想要具体化为他人。“我想感受我生命彼岸的吹息。为的是成为比我更丰富的人,因为我实在太过贫乏。”(同上,第15页)“我清楚地知道出离自己让人恐惧,不过,所有的新事物都很吓人。”(同上,第24页)存在看似无所不包,但是它的本质仍旧是孤独的暗夜,只有从生命彼岸透出的吹息才能让主体感受到真正生命的活力。出离自己意味着要走出匿名的存在的黑暗,走向崭新的、由他人开启的未来。在这个路途中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超出自己先前经验的,也超出了自我中心的存在的范围,所以是真正意义上的新事物,也是真正意义上地成为比自己更丰富的人。
玛卡贝娅在故事中有一份打字员的工作,但她勉强为之。她也有过一个男友,但他很快被玛卡的同事吸引走。就像罗德里格一样,玛卡贝娅也沉迷于孤独,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人。但不同于罗德里格的是,她做不到同情共感,她没有能力理解,她也没有被任何人理解。玛卡贝娅一无所有,她也并不想占有什么事物。她的爱好与愿望都和一般我们所经验的有所偏差,比如说她沉迷听时钟电台播报的文化与广告。她喜欢广告,甚至也喜欢广告相关的产品,比如说乳霜,但是她对乳霜的喜爱不是功能性的,而是某种更为原始的饥渴驱使着她要把这些护肤霜大口吃下。她喜欢一个漂亮男人,却毫无贪欲,她觉得那种美貌超出了应该有的范围。每当我们以为她对一个事物或者人物产生了占有欲,下一个瞬间她就会放弃念头。
随着情节的展开,罗德里格承认,玛卡贝娅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新的经验——她有无穷的欲望,却没有聚焦在任何可以被满足的需求之中——让他久久震颤,他爱上了笔下的人物。(同上,第64页)写作在这里犹如一场教育,不同于一开始多愁善感、自艾自怜,罗德里格从意识到他对玛卡贝娅的爱的时候,由阳刚的态度转变为阴柔,也正是从这里开始故事也极度地推进到最悲凉也最为辉煌的星辰时刻。在这里,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是,玛卡贝娅是否继续了变形的旅途,她走向的是怎样的终点?
玛卡贝娅失恋之后去一个神婆那里占卜,得知自己将要时来运转,“变成另一个人”(同上,第71页):前男友会回头,工作会失而复得,还会得到大把的钱,一个有钱的外国人会娶她,她将成为阔太太,拥有华丽的衣裳。玛卡贝娅会通过这种方式来完成变形吗?玛卡贝娅对于需求原本懵懂无知,而神婆以预言未来的方式让她对需求的对象产生了贪念。占卜与预言,看起来极具个别性,因为每个人命运不尽相同。但事实上,神婆所告诉玛卡贝娅的其实是一般人对于美好生活的期待:被爱、多金、工作顺利,拥有这些的人是满足于自己的生活的。玛卡贝娅本来不知道什么叫匮乏,因为她也不知道什么叫满足,她只是对生活充满好奇与欲望而已。但可以被满足也被预言将要被满足的需求出场之时,玛卡贝娅从欲望的一端被这种突如其来的语言震荡到需求的一端。
罗德里格没有让她沉沦在需求之中,而是在玛卡贝娅从神婆家里出来之后,立刻让一辆豪车撞死了她。甚至,这都不是罗德里格作为作者所能决定的,好像是这属于欲望的少女玛卡贝娅在奔赴需求的途中自己奔赴自己的死亡。她以这种方式决绝地与需要的一切划清界限,以死的方式退出总体性的存在,从而守护住她精微的本质。死,是她无言抗争的方式,也是她抵达生命的方式。
死亡的瞬间,是一个人真正地脱离了需要所构成的陷阱的时刻,一切商品、消费、物化都在此刻失去意义,唯独富有活力的是鲜血,和鲜血所象征的生命。当一个人空无到只剩喷涌而出的鲜红血液之时,他/她变形为所有人,全体存在者的生命都与他/她共鸣。就在纯粹地对生命的体验之中,关于一个纯正的他者的乐曲奏出了最强音,克拉丽丝的变形之旅终于完成,作为作者的主体的存在得到了净化,璀璨的星辰时刻款款而来:“这是属于每一个人的伟大。”(同上,第82页)